高大姐看到头戴金绞丝如意纹灯笼簪, 身着缥色满地娇织绣纹越罗圆领氅衣、杭绢画裙, 正和杨家宾客言笑晏晏的李绮节时, 眼皮抽动了两下。
都说婆媳是天生的敌人, 这句话并不假, 至少对高大姐来说就是如此。从前李绮节是杨家的娃娃亲,她作为杨天保的母亲,怎么看李绮节不顺眼。然而两家退亲之后,想及李绮节从前的种种可怜可爱之处,她对李绮节的嫌恶之情顿时淡了七八分, 再经过和不省心的亲家孟娘子来来回回扯皮之后, 更觉得李绮节乖顺省事,样样都好。
可高大姐实在没想到, 李绮节会作为孟家的送嫁亲出现在儿子的婚礼上。
不止她,杨家知情的女眷们看到李绮节登门时, 都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孟家表姑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和她说笑,杨家人还以为她是特意来找茬的。
高大姐打点起精神,亲自接待孟表姑几人, 李绮节跟在孟表姑身后,和杨家女眷们行过万福礼, 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装饰得热闹喜庆的新房。
高大姐几人提心吊胆,面上和孟家女眷热火朝天地笑闹打趣,其实全都把注意力放在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李绮节身上。
李绮节把众人的紧张看在眼里, 恰到好处的在脸上露出几丝不快之色,高大姐她们几乎快吓哭了,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李绮节撇撇嘴巴,撇下众人,拐过一扇雕刻摆子千孙图的落地大屏风,径直走进拔步床里,一边往里走时,一边忙里偷闲地自嘲:这间新房差点成了她的归宿呢!
孟春芳坐在大红纱帐下,头上盖着赤捻金线红盖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从她搁在襕裙上、扭曲在一块儿的手指,谁都能看出她的恐惧和慌乱。
丫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布包,里头是炒熟的米泡——这是此地风俗,新娘子出嫁,要随身带一包香炒米,“小姐饿不饿?“
孟春芳摇摇头,一开口,嗓子都在发颤,“给我倒杯水。“
“等行大礼还早着呢!“
李绮节接过丫头手里的炒米,随手取了一只青瓷茶碗,倒了小半碗炒米,又四顾转了一圈,寻来开水,沏了一碗熟炒米,撒了些绵糖,“孟姐姐先吃一碗米泡,这个顶饿又方便,免得你硬挨饿。“
孟春芳接过茶碗,盖头没揭开,默默吃了半碗。
李绮节等她吃完,和丫头一道帮她理好衣裙,安慰她几句,仍旧出来。
迎面扑来一阵香风,四五个梳辫子的丫头,簇拥着一个身穿石榴红缠枝四季花卉织金妆花纱袄裙的小姐,逶迤而来。
即使双方还隔着数十步远,李绮节也能感受到对方来者不善。
她身边只有一个引领女眷宾客的小丫头,正准备回头问来人是杨家哪位小姐。谁知小丫头看到那小姐,当即大惊失色,掉头就跑。
一边跑,还不忘回头,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李绮节:“……“
虽然我不是你们杨家的主子,但你也未免太不讲义气了啊!亏我刚刚还塞了一个荷包给你!
等到那小姐一阵风似的冲到李绮节面前时,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位煞神。
和杨天娇任性娇纵的名声一样出名的,就是她的外貌了,她天生长得黑瘦,因此格外妒忌瑶江县其他肤白貌美的闺秀。但凡是生得稍微白一点的小娘子,十有**都中过她的招,孟春芳用过她送的脂粉后,脸上皴裂、掉皮,足足黑了好几个色号,养了大半年才慢慢恢复。
李绮节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她不敢说自己肌白胜雪,那也是粉腻香酥、光洁柔滑,天生丽质,没有办法。
杨天娇看到她,怔了一怔,果然双眼发红,盯着她胭脂微晕、白里透红的双颊看了许久,眼里闪过一道几欲噬人的冷光。
对方人多势众、飞扬跋扈,又一脸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的凶恶相,尤其是她右手小拇指留了几寸来长的长指甲,指尖涂了鲜红色蔻丹,看着就渗人。李绮节悄悄后退了两步,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舍不得拿自己的漂亮脸蛋去硬抗杨天娇的脾气。
杨天娇其实生得不丑,五官秀丽,鼻梁挺直,如果在后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性感美女,只可惜她实在生得太黑了一点——李绮节怀疑夜里吹灭灯火后,她的丫头能不能在夜色中找到她。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那一黑,就是毁所有了。在以白为美的古代,黑往往代表粗鄙和穷苦,杨天娇生不逢时呐。
在李绮节暗暗感慨杨天娇容貌的时候,对方又朝她欺近几步,冷笑一声,“你就是李三娘?“
李绮节也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多年不见,天娇姐姐的眼神怎么不好使了?“
别说杨天娇看她的目光像淬了毒,单单只她身为大姑子,却偏偏要在孟春芳的婚礼这天穿一身鲜亮的大红衣裳,李绮节就懒得和她客气。
“你!“
杨天娇是个暴脾气,当即勃然变色,喝令丫头,要给李绮节一个教训。她父亲是县太爷,母亲是王府长史家的族女,在小小的瑶江县城里,她几乎说一不二,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违抗她。
丫头们跟着杨天娇跋扈惯了,也不管场合,一掀衣袖,就朝李绮节围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