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妈妈没有发怒。
看见自己的领地上多出一个不速之客,发怒是最自然的选择,却也是最不智的选择。
她仔细打量了这人一番,淡淡道:“那么你觉得,我该做些什么?”
“弄点舞跳,弄点歌听。再弄些好酒好菜,好好招待我一番。”
苏妈妈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人。但是在弄清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之前,她只能忍着。
她不需要忍太久。
因为那人的身后,立刻传来了苏娘飘忽的声音:
“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苏娘并没有消失。
她只是换了个地方,倚靠着椅子,坐在地上,两眼含泪。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沈青青回头笑道:“我确实差点被你害死。有蝎子要来吃我,有蛇要来咬我呢。”
苏娘低头不语。
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她的谎话。可是沈青青的眼神里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更没有嫌恶她此时不堪入目的模样。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会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没来由的对沈青青感到亲切。
因为只有在这个人的身边,她才能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恩客的身边当然是寻不到这东西的。即便是苏楼的姊妹之间,似乎也久已忘却。
——那就是“尊严”。作为一个人,平等活着的尊严。
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沈青青直接用手背为她擦了泪。那只手很温柔,也很暖。
然后她站了起来。
她说了一句特别异想天开的话。
她说:“我要见你们宫主。”
苏妈妈笑了。
沈青青也跟着笑了。
可是沈青青刚刚笑起来,苏妈妈的笑就已收住,衣袖一挥,两根柔软的银丝向沈青青飞来。
以刚驭柔不简单。
学软剑要三年,学鞭要五年,若要驾驭这样的银丝,至少要十年的功夫。
因为柔,变化多端,因为柔,杀人无形。
这样一门功夫,无声无息,最擅长背后取人性命。
苏妈妈练的却是正面的功夫。
师父传这门功夫给她的时候,用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罕见金属炼成的两股丝。她出师之后,有意换成了银丝,为的就是正面对敌时,能用光泽迷惑他人。
当然还有一个方便,便是她可以用上不止两股。
在她的身上还藏着第三股银丝,用一只精巧方便的机关发动。一旦战况胶着,便可突然放出,作个了断。
这才是她最为致命的一招。
为了这一招,她已下了三十多年的苦功。
在她接管苏楼这二十年中,已有三位高手死在第三根银丝之下。
苏妈妈对自己这一招有十足的自信。
可惜这一次她错了。
两根银丝近了那人的身,那人却丝毫不动,甚至没有拔剑。
这是极为正确的判断,因为两股银丝就从她身畔交错而过。只要被骗得稍一动摇,立刻就会被绞住,被穿透。
苏妈妈心中一惊,暗中发动机关,欲将第三根银丝放出来。
没有动静。
沈青青笑着摊开了手掌:“这是什么?”
在她手掌里面,竟然握着贮藏第三根银丝的小盒!
苏妈妈心中一凛。
这件东西一向放在她贴身的位置,此人从来没有近过自己的身,怎么会落在她的手里?
“是我给她的,刚才。”
苏娘语声幽幽。
苏妈妈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最钟爱的养女不但骗了她一次,竟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再一次欺骗了她。
她的手再一次挥起,却被沈青青稳稳拿住了。
苏妈妈心中怒火中烧。
“你懂什么!这个满嘴谎话,吃里扒外的丫头,说你杀了一屋子的人,我管教她,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沈青青却笑了。
“苏妈妈,你既然知道事实,为何不禀告夜游宫呢?总是打自己的手下,又算是什么本事?”
苏妈妈闭口不语,额上涔涔汗出。
苏娘却低声道:“那只是因为她也想要你死,只要是我看中的人,她都恨不得杀了他们……你实在不该到苏楼上来的。”
她说完,回头看了苏妈妈一眼。
那眼神中竟似有无限的悲哀。
苏楼今天没有开张。只有苏妈妈的房间点着灯烛。
沈青青和苏妈妈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摆满了好酒好菜。
没有舞跳,没有歌听,只有苏娘梳洗沐浴了一遍,换上干净衣服,立刻又是以往那个端庄娴雅的红牌,只是花容憔悴依旧。苏妈妈低声让她回去休息,她却摇了摇头。
她们两个人之间显然没有任何恨意。沈青青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外人。
看着他们两个,她忍不住就想说:“你们这一对母女,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为何把我扯进来呢?”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她也明白,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说出来的。一旦说出口,本来并不丑恶的东西也会立刻变了滋味。
这毕竟是这两人之间的事。她即使厌恶,也不能替她们做决定。谁也不能。
沈青青想了想,道:“我还是要见你们宫主。”
苏妈妈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让苏娘死。”
如果要沈青青洗清苏楼血案的嫌疑,那么欺骗宫主的罪名,立刻就会落在苏娘的头上。
沈青青叹道:“苏娘不能死,那只好我去死了。”
“你若想伤害苏娘,除非你杀了我。”
沈青青忍不住笑了:“杀了你,岂不是坐实了我的罪名?”
“对。”
“所以这个锅我是背定了。”
“没错。”
沈青青打出生以来,简直是头一次遇见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于是她站了起来:“我好像已经该走了。”
苏妈妈依旧面若冰霜道:“你走不了。”
沈青青几乎要骂出来,却还是忍住怒火道:“为什么?”
“杀你的人已在路上。”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
急促的脚步声跑上楼梯,叩响了门。
苏妈妈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守门的小哑巴。哑巴“啊啊”的比划了一阵,苏妈妈便急匆匆下楼去了。
她临走的时候,还回过头看了苏娘一眼。
沈青青叹了口气。
苏娘看了看沈青青,忽然开口道:“娘亲她曾说过,想把我送去一个地方。”停了停,她说:“那个地方,是不是就是江湖中很有名的‘夜游宫’?”
沈青青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苏娘作为苏妈妈的养女,竟然还不知道苏妈妈与夜游宫的关系。“你想去么?”
苏娘咬了咬嘴唇,道:“我只知道,去了那里的姊妹,从没有人回来过。”
沈青青心底一阵寒意。
这时楼梯上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沈青青听见,立刻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蛇……她身上有蛇!”
一个苏楼的女子在楼梯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指着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苏楼做生意用的楼梯。平时只有客人与迎客的姊妹会从这里行走。若是夜游宫的人来,应该用更隐蔽的楼梯才是。
即便今天,苏楼决定停业一天,从楼梯上直接走上来,依然是太过惹眼。但是那一位不速之客竟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走了上来,还和楼上的人撞了个满怀。
苏妈妈本打算阻拦那人走上楼梯的,见到这一幕,也不禁呆立当场。
那人高声道:
“第七日里,主人行走在荒野,飞鸟作她的随从,神蛇作她的向导——你是何人,竟敢对神蛇出言不逊么?”
冰冷生硬的语调里,带着一股不协调的狂热。沈青青听着,却觉得有一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这仿佛在哪里见过的场景,这娇小玲珑的身形,这绕在她手腕上的,红色的小蛇……
“黄莺莺?你是不是黄莺莺?”
沈青青几乎是脱口而出。
听见这一句,那人如同被雷击中,周身一震,立刻抬起头,往楼梯上望去。
果然不错。沈青青看清了。那确实是黄莺莺的脸。
但是她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