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妈妈的秘密
天色渐渐地暗了,苏妈妈还在床上躺着。
她做的本来就是黑白颠倒的生意。昨晚也是个忙碌的晚上。苏楼上来了个不平凡的人物,一夜提心吊胆,直到天亮,亲眼见那位贵客笑着回去,几位姑娘也都没受什么伤害,她也才安心睡下。
更何况除了生意之外,她还有她真正的主人。那一位不便露面的主人,只有在大家都睡去的时候,她才能于寂静之中,用自己的诚心去服侍她。
北里的生意就像是大海上的浪头,一不小心就会拍碎在礁石上。规矩多、脾气大的苏楼,竟能存活至今。楼里不谙就里的姑娘们,都说这是苏妈妈庇护有方。苏妈妈却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她对那位主人的虔诚。那一位主人的神力就如同日月之光,苏妈妈能够有幸跟随她的脚步,是她的福,也是苏楼的姑娘们共同的福。
她只愿那位尊贵的主人能永远健康下去,这样,北里这地府般的地方,也永远会留有一个角落,被她的光明照亮。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里,苏妈妈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那位主人对她的索求并没有增多,客人也没有变得比以前更难应付。唯一的问题是——她老了。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早已不再适合这样的作息。
时光在她脸上划出的皱纹,也越来越难被脂粉遮住了。
苏妈妈叹了一声。她自幽暗中慢慢坐起,准备为点上灯,为自己打一盆水,好迎接这夜晚。想不到她刚刚站起来,走到水盆边上,就看见盆里已注满了温水,还有一只敷面用的生鸡蛋。
摸着那温热的水盆,她的脊背上陡然升起彻骨的寒意!
因为她在夜游宫中养成的习惯:凡事从来只自己动手,从来不要他人伺候她的起居。故而她这间房门的钥匙,也一向只有她一人保管。竟然有人能在她毫未觉察之时,潜入她的屋子,做出这一切,这怎能不让她心惊胆战?
水的温度刚刚好,证明那人也是刚刚离去未久。苏妈妈当即转身走向门口,想要喊人进来,却听见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道:“还不梳洗,就去见客,怕不是生意之道吧?”
苏妈妈回头一望,只见风吹帘动,一个曼妙的身姿不知何时正站在窗口。
那女子一身黑色的曳地长衣,脸上也戴着面纱,苏妈妈也看不清她的相貌,却认得她衣上的花朵。
一朵昙花,刺绣在黑色的衣上,恰似绽放在长夜之中。
花在左肩。
苏妈妈立刻单膝跪地,合十道:“参见左护法。”
被叫做左护法的那女子冷冷道:“你汇报的,叫做沈青青的罪人,死了么?”
苏妈妈目光一震,低头道:“还没有。”
那女子柳眉微蹙,道:“怎么时隔多日,还没有死?”
苏妈妈道:“那人剑法诡异,又能无声无息潜入苏楼,想必亦有些本事。右护法事务繁杂,人手一时调动不开,也是情理之中。——苏楼可以等。”
夜游宫中,左、右护法分工十分明确。
赏罚惩戒,降服救度,向来由右护法来奉行。
而迎新送旧,选贤举能,则是由左护法来调度。
在更具体的事务上,财帛进项生意事,归于右;各大门派人情往来,归于左。
左右护法名义上分庭抗礼,实则近百年来,左护法地位一向略高于右,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这也是为了夜游宫一门在江湖上的声誉。而右护法所担当的生意,像苏楼这样见不得光的比比皆是,对于本门弟子都要稍作隐瞒,更不可能让外人得知。
苏妈妈上报了苏楼血案,此事自然交给右护法安排处理。
“格杀令都下了,还那样慢吞吞。……既然还没有死,那么这件事,便交给我来安排。”
苏妈妈心中暗暗有些惊奇。那沈青青虽然狂妄轻薄,毕竟是个女子。以夜游宫中的惯例,对犯禁的女子,处罚较男子较轻。当初听说宫中竟然下了格杀令,已让苏妈妈惊讶不小,更没想到左护法得到消息后,竟会亲自前来,与右护法争功。
然而这些都是她心中的疑惑,决不能写在脸上。苏妈妈低首道:“愿意遵命。”
左护法道:“擒住此人的,只能是一个五毒教的新人,除她之外的人,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抓错了人’。”
苏妈妈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
然而她皱眉道:“若是送来的只有一个人头呢?”
“擒住此人的,只能是一个五毒教的新人。”
左护法又慢慢说了一遍,推开了窗户,人就像一阵青烟一般,溶入了渐浓的夜色之中。
这不是预言。
这是命令。
灯火亮起。
苏妈妈慢慢走下阶梯。
苏楼的大门还未到打开的时候。她要先去看看她的姑娘。
姑娘们无不衣锦簪花,含睇且笑,不管哪一个站出来,都能让半条北里黯然失色。
然而她的心思不在姑娘们的身上。
“擒住此人的,只能是一个五毒教的新人。”
这个五毒教的新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妈妈的心底渐渐生出了忧虑。
“尊贵的主人,我若依她说的那样做了,是否便会对你不忠?”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慢慢走向长廊尽头的那一间。
那是她依照在夜游宫修行时养成的习惯,用来自省自罚的暗室。这两年使用得少了,时常挂着一把大锁。
但是此时此刻,锁虽然挂在上面,里面却不是空的。
只是靠近那扇门,苏妈妈的心便不自觉地跳得剧烈了。
她从怀中取出了钥匙,伸进锁孔,轻轻地旋了一旋。
然后她点上了灯。
微弱的灯火,照亮了屋子正中央的椅子,也照亮了椅子上那人的模样。
那人是苏娘。
苏娘长发披散,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双膝紧并,优雅地坐在椅子上。
她不能放松身体,因为身体被绳索缚在椅子上。双膝也不能松开,因为在中央紧夹着一张薄薄的笺纸。至于脸上的笑意,是因为她口中正咬着一支发簪。
晶莹的眼泪,在她的眼眶中闪动。汗水也湿透了她的薄衫。唾液沿着齿缝,沿着下巴淌下,垂成了一条银色的丝线。
有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苏楼红牌,竟然会堕落成这等模样。
更没有人会想到,这被捆缚、被折辱的身体,相比起她靓妆丽服的模样,居然别有一番诱惑力。
就好像是一幅已经脏污的画卷,让人忍不住想要在上面再添加更为邪恶的色彩。
但是这屋子并不通风,人在这里闷久了,就会生出一股浓烈的怪味。就像是兰花豆放陈了的气味。不管是怎样的美人,身上若有了不好的气味,任谁都会掩鼻而过的。
苏妈妈却仿佛嗅不到。
她冲到美人的面前,为她松了绑,然后将她拥抱在怀,解开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取下了她口中的发簪,含泪道:
“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用那支发簪,她挽起了苏娘的头发,然后拥抱着她最心疼的养女,很紧很紧,就像她们本来是两个面捏成的人,要揉作一处。
苏娘也流着眼泪,却只是默默的。她也没有出声,因为她的嘴已经麻木。
屋里只有苏妈妈的哭声。
若是不知情的人经过此地,听见这哭声,定会为之肝肠寸断:
多么的可怜的女儿,多么苦命的母亲!
究竟是何等残暴无情的凶徒,才会对这样美丽的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苏娘的舌头才恢复了知觉,艰难从齿缝中挤出七个字。
“娘亲……求你……放了我……”
啪。
苏娘的脸颊立刻肿起了半边。
苏妈妈揉着手掌,含泪道:“孩子,你还不知错么?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改过啊。”
苏娘沉默不语。
她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神采,变得如死一般空洞。
苏妈妈道:“你可以和任何人虚与委蛇,假意奉承,哪怕对我这样,也没有关系……唯独不该对那位大人撒谎。你可知道,因为你这一句谎话,将断送掉多少人的性命?”
苏娘眼睛里仿佛没有一丝反应。
同样的话,她已听过许多遍。
她早已绝望。
当初一念之差,让她对那个人生出了报复的心思,将杀死了一屋子人的罪名安在了那个人的头上。
以为她受到了惊吓,苏妈妈给了她最温柔的对待,即便是再有权势的客人,也以病为名,顶着压力,帮她推辞掉了。
苏妈妈甚至还说,如果苏娘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涯,她可以送她去一个地方。那是个天国般的地方,像苏娘这样的女子,一定能觅得称心如意的好姻缘。
但这只持续了一个晚上。
到了早上,她正在洗澡,准备睡下,苏妈妈突然一脸春风地走进来,不顾她浑身湿透,将她搂在怀中,一遍一遍地吻她的脖颈,说她终于能帮她报仇了。
“……已下了格杀令,她活不成了!”
苏娘这时才意识到,事态已不在她掌控之中。
等苏妈妈醒过来,她才犹豫不决地,向苏妈妈吐露了那一晚的真相。
她只希望能够阻止那神秘的“格杀令”。她虽然怨恨那个人一走了之,但并不想让她死!
她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便能改过的事,却不料她的处境仅仅过了一夜便急转直下。
口叼发簪,膝夹笺纸——这本是她儿时为练出迷人的笑容,优雅的仪态而经受的训练,却不料时间一旦延长,就会变成残酷百倍的体罚。
此时此刻,看着苏妈妈既怒且哀的眼神,苏娘当然知道,她所受的罪,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但是这真的值得么?
那个人……是不是依旧非死不可?
风停了。
湖面静了。
苏妈妈睁开眼睛,仿佛从云端上走下来。
“你这个谎话精,你这个坏孩子……”
她轻轻抚摸着苏娘的脸,语声中有着无限的爱怜,然后她整顿衣衫,回过了头,突然面色一变。
那屋门竟然敞开着,透着外面的灯光。
难道自己居然忘记从里面把门闩上?
但是门外还是和进来时一样安静,并没有任何异常。苏妈妈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就这样出去了?”
椅子上坐着的人变了。
这人不但没有化妆,没有戴首饰,还叉着腿,丝毫没有坐相。
更过分的是,这人看见苏妈妈转身过来,就好像要故意气她似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
苏娘却不见了,一切快得就像大变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