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开始有一点不安,但她并未因此却步,而是依旧坐在凳子上,警惕地观察着尉迟老爷子。
尉迟老爷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想到刚才隔壁屋里的动静,所以才这么说,让我以为萧凤鸣就在那里偷听。”
苏娘的心一沉。
尉迟老爷子道:“可惜你又错了。——说有人偷听的人也是我,而那,也是照着萧洛华信上的嘱咐做的。苏姑娘,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忽然,他又是一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听说萧洛华已经给了足够多的钱,足够买下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你。所以不管你怎么叫,也不会有人上来看你一眼的。”
尉迟老爷子轻轻捏着自己手指的骨节,捏出了清脆的咔蹦声,然后将那几个铁指套依次戴了上去,活动了一下手指。
苏娘离开了凳子,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尉迟老爷子也一步步走过去。
小丁发出了一声惊惶的尖叫。
就在这时,屋里唯一一盏玻璃灯突然熄灭了,室内陷入了一片漆黑。
其实这个晚上的月色不错,屋里本不该这样黑的。但因为那盏玻璃灯实在太亮,突然熄灭了,人眼无法适应这黑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几乎同时,地板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双脚,但又分不清有几双。然后就有拳击、刀刺的声音。
“你……你竟然!……是谁、买通了你?”
尉迟老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
铅一样的月色,照着他扭曲的脸,也照亮了他胸口的匕首。
韩让却背对着月光,只能看见一个灰黑的身影。
他只说了三个字。
“秋月寒。”
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背影一样,染上了是低哑的灰黑色。
尉迟老爷子的呼吸骤然凝滞了。
“是她……原来是她!”
匕首抽出。血被铅色的月光照着,也变成了铅色的雾。
小丁又一次尖叫起来。
“别叫了。”低哑的男声里带了点厌烦。
小丁立刻收了声。
火折子一亮,点亮了屋里唯一的一盏灯,也照亮了韩让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那个女人呢?”
他指的是苏娘。
房间里已经没了苏娘的身影。
小丁道:“她跑了。”
说完,就仔细观察着韩让的脸。
韩让却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好像在听外面的动静,也好像没在听。
小丁道:“你如果现在去追,或许还追得上。”
她刚说完这句,陡然感受到了韩让的杀气。
她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这是她自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说错话。
韩让盯着她,道:“你比她更危险。”
他的匕首还染着血,握在手中,一直没有收起来。
“所以你要先杀我?”
“对。”
听了这个回答,小丁竟然笑了。
那笑容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羞涩与单纯,反而像是因为某种危险的刺激变得兴奋起来。
也许还有一丝恶毒。
“你是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一模一样的问话,她之前曾经问过尉迟老爷子,那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现在不但没有颤抖,反而很平静,很愉快。像是在观赏着恶作剧过后的余兴节目。
韩让道:“从接到那封信开始。——那些信,虽然署名是萧洛华,其实是出自你的手笔吧。尉迟老爷子的那一封也是。”
“你认得萧洛华的笔迹?”
“我不认得。但不管是谁,定下了这样大费周章的计划,一定会亲自来到这里,看看事情办得如何。如有万一,还可随机应变,蒙混过去。——所以写信的人,一定在今夜你们几人中间。能写出这样信的人,一定不会死得太快。那么不是你,就是我。而我知道我不是。”
小丁眨眨眼道:“为什么不是苏娘?”
韩让冷冷道:“在苏楼里,她找不到这样差的纸墨。”
“看来你早已翻过她的抽屉。”
“对。”
小丁又笑了,笑得像一串银铃,笑得眼睛发亮。
然后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那几封信写得很不错呢。”
“你写得确实不错,演技更好。”韩让道,“只是你犯了一个错。”
“什么错?”
“你在信上说,如果来的人不是峨眉掌门,那么便不必取她的性命——但是杀手韩让,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过他长相的人。”
说到后一句,韩让的声音越发低沉。
小丁叹道:“原来我是在这里暴露的——现在的杀手,也太不听话了。”
韩让不说话。
“你明知是我布的局,那你为何还要来?”小丁忽然眯起了眼睛。
韩让还是没有回答。他变得越发沉默。
小丁瞥一眼尉迟老爷子的尸体,轻轻笑道:“他恐怕到死都以为,是那个叫秋月寒的人雇你杀了他。我却知道他错了。”小丁凝视着韩让的眼睛,“因为秋月寒早已死了!”
韩让的手里还握着匕首,淬了剧毒的匕首。
但他的匕首是否还能刺得出去?
“秋月寒,峨眉派女弟子,十二岁入山门,十四岁因病夭折,”她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峨眉派的说辞。其实她并没有死——她只是遭遇强暴,未婚先孕,师门不为她报仇,反引以为耻,秘密将她逐下山去。”
韩让没有回答。
但他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离开峨眉派后,秋月寒四处颠沛流离。孩子也没来得及做掉,就这样在她肚子里越长越大。最后,在长安近郊一处破烂的民房里,她生下了那个孩子,却因此患病。临死之前,她把对那个罪人的仇恨,全都告诉了那个孩子。孩子失去亲人,一无所有,为了谋生,最终长成了一个杀手。”
韩让动容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小丁怔了一怔,忽然凄然笑道,“因为我和秋月寒一样,和她的孩子也一样……我是夜游宫出身的孤女,十二岁起,被送进峨眉派,刺探他们的秘密——这些门派的秘密,和他们的冷酷无情,我再清楚不过。”
停了停,小丁看着韩让,幽幽叹道:“密探,杀手,都很少有人能做到四十岁。死得快,老得更快。”她的唇边勾起一丝沧桑的笑容,“我是不是也已经老了?”
韩让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小丁。
那也许是同情的眼神,也许不是。
小丁的眼睛闪了闪,道:“如果你想知道夜游宫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就问吧。”
韩让道:“不想。”
小丁叹道:“我已看过了你的样子,所以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只是杀我之前,能否陪我再喝上一杯?”
没等韩让点头,小丁就拿起了桌上那壶西域葡萄酒,缓慢而小心地倒了两杯。
酒香再浓,也遮不过屋里浓重的血腥。
晶莹的眼泪沿着粉嫩的脸颊滑下,不是春天,却似是桃花含着春雨。
韩让看了看那两杯酒,又看了看小丁的脸,突然扳住了她的下巴,往她唇上吻了过去。
这亲吻本来就霸道而蛮横,更何况韩让的脸上还带有胡茬。小丁挣扎了两下,之后就闭上了眼睛,一边回应他的亲吻,一边默默咽下喉咙里倒流的泪水。
不知吻了多久,小丁的手臂渐渐绕上了韩让的脖子,韩让却突然将她一把推开。
“我……不能……”
他的呼吸已乱了。
小丁低头道:“我知道……我们喝酒吧。”
韩让点了一下头。
他们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同时仰起了脖子,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时候,韩让还是面无表情。
小丁却笑了。
那笑容得意又阴毒。
可是没过多久,面孔就突然扭曲。
她的手指肌肉紧绷,有如鸡爪,竭力想伸到嘴里,却似乎因为肌肉绷得太紧的缘故,已无法自由地控制了。
“这是,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