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死人身子这件事,小丁还是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姬情走了上去,用剑锋划开了赵不三的衣服,剥了下来。
衣服里面裹着两个皮袋子,可以充气的那种。就是它们将那件衣服撑得鼓鼓的,如今已经瘪了。
姬情将那皮袋子扔到地上,拿起那件衣服,轻轻抖了一抖,一块细小的竹片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姬情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
“武当张天寿”。
姬情面色大变。
“这人并非赵不三……是武当弟子所扮?”
尉迟老爷子叹道:“早在今春名花剑会以前,武当就成了笑青锋的附庸,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小丁颤声道:“你是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从他看苏娘的眼神。”尉迟老爷子笑道,“他极想让我们以为他是个好色之徒,可惜,比起这位名动京华的美人,他似乎对我们谈论的事更有兴趣。”
姬情却陷入了混乱。
在他的剑下曾经死过很多人。有杀人放火的大盗,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氓。
杀人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不算什么。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和一个武当的弟子的死扯上关系!
如果他知道此人是武当弟子所扮,他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动手——有谁会为一时的气愤,去得罪江湖中最有名望的门派之一?
这件事若是宣扬出去,得罪了武当派的百剑山房姬家,将会陷入怎样万劫不复的田地!
尉迟老爷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姬情的肩。姬情竟不禁打了个颤。
“百剑山房既然打算对抗笑青锋,杀掉个把武当弟子,又有何惧?”
姬情没有回答。
他僵硬地在凳子上坐下,面对着桌上的酒菜,他突然有了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吐在了那盘赵不三吃过的牛肚里,脏了桌子,也脏了他的一身白衣。
尉迟老爷子拉开门喊龟公进来。龟公弓着身子走进来,却好像没看见地上的死人,手中端着两条冒着热汽的手巾。
尉迟老爷子拿了一条手巾,擦净了自己手上的鲜血,让龟公把另一条递到了姬情的面前。
姬情沉默着接过了,用它擦自己的脸。
那条温热的手巾刚捂上脸,他的后心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拿开手巾,他看见自己的胸前多出了一段匕首的锋刃!
尉迟老爷子站在他的对面,微笑地看着他身后。
“韩让,做得不错。”
——韩让!
原来韩让的确早已来了!
原来尉迟老爷子也知道他没有死!
但是,为什么他杀的人是我呢?
姬情盯着尉迟老爷子的脸,转眼间就明白了一切。
可是即便弄明白了,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杀手的匕首永远淬过剧毒。现在那毒药正从他身体的深处折磨着他,扭曲了他的脸。
他想转过头,看一看那杀手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眼!
但杀手仿佛察觉了他的念头,猛地拔出了那把匕首,也拔出了他的生命。
姬情面朝下,倒在了桌上他那片他吐出的秽物里。
在他的正后方,杀手韩让,穿着一身杂役的打扮,悄无声息地站着。
“是你!”
苏娘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就是刚才那个倒茶、端酒、送手巾的龟公,也是之前潜入苏娘卧房的那个灰衣人。
这种地方的客人,通常都不会留意龟公的长相。扮成龟公无疑是个好选择。
而这人的隐藏与伪装亦是绝妙,苏娘不是客人,也是刚刚才注意到他。
她这才想起来,他刚才服侍的时候,头比别人压得更低,话也不太多。
韩让没有理会苏娘。
他将那把染血匕首重新藏了起来,默默地站在原地。就仿佛他们从未见过一般。
“我们……不是来对付笑青锋的么?为何……为何……”
小丁好像回过了神来,声音颤抖地问向尉迟老爷子。
尉迟老爷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小丁,慢慢道:“对付笑青锋?为什么?白马寺一会过后,笑青锋早已是武林共主了!”
小丁喃喃道:“原来你才是奸细……这韩让也是你的人……”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不怕萧洛华么?她马上就来了!”
“萧洛华不会来。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一手计划。”
停了停,尉迟老爷子接着道:“你们接到的信,上面写着这次会面的时间、地点、理由,还有那只黑马,对么?”
他虽然问的是“你们”,但赵不三和姬情早已不能回答他。
只有小丁迟疑了一下,点了一下头。韩让却没有动。
尉迟老爷子道:“我收到的那封信,比你们每个人收到的都要长。信上详细地写好了我每一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怎样引得姬、赵二人相争,再怎样除掉姬情。韩让也是她为我找来的。信上说,她的孩子根本不会来这里。她的目的只是想诱出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送他们上西天。”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姬情的尸体,冷笑了一声:“不想成为第二个空心岛?剑铸得再好,也不及空心岛机关的十分之一。只凭这点本事,也想对抗笑青锋么?”
小丁想了想,道:“不对。”
尉迟老爷子道:“怎么不对?”
小丁道:“你既然与笑青锋一伙,为何还要杀他的探子?”
她指着倒在地上的赵不三。
尉迟老爷子道:“你还以为他是笑青锋的探子?”
小丁呆立半晌,突然“啊”了一声,面如纸白。
尉迟老爷子笑了起来:“一个奸细,把写着自己真名实姓的东西搁在身上,他是不是傻子?”
苏娘忽然想起来了,尉迟老爷子给赵不三倒酒的时候,曾经悄悄拍了拍他的肩。
当时她就觉得那竹片有些古怪。现在看来,果然是尉迟老爷子趁那时候悄悄放在赵不三身上的。而提议搜赵不三身的人,也是尉迟老爷子。无疑是为了让姬情亲自发现那块竹片,扰乱他的心神,方便韩让下手。
“可是,你刚刚还说,他看女人的眼神……他还带着那改装的皮袋子……”
“这就是他的秘密。”尉迟老爷子忽然不笑了,“其实他生下来就是个残废。”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皮袋子,“这种东西,也是他用来充充门面,掩饰他那孱弱的身子。”
小丁仿佛还不太相信。
苏娘淡淡和小丁道:“这不是什么怪事。宫里的公公们,也常到我这里来的。”
尉迟老爷子笑道:“听说苏姑娘见多识广,至今却依然是完璧之身,看来苏妈妈在挑选客人上,总是特别的花心思。可惜,却因此误了你一生。”
苏娘只是淡淡一笑。
因为事实是,苏楼的女子,是北里中有名“好看不好吃”。
不好吃,并不是不能吃。苏楼的女子可以选择她们侍奉的人,只有苏娘不能。
因为她是苏娘。她的身子就是苏楼的脸面。但这对她自己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她可以选择,她早就希望被人拥在怀中。
比如,那个红衣的少年……
小丁颤声道:“你……你要杀了她?你也要杀了我么?”
尉迟老爷子道:“我不会杀你。萧洛华在信中吩咐了,如果来的不是峨眉掌门,便没有动手的必要。——你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苏娘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今天要死了。”
尉迟老爷子道:“从你走进这屋子的时候起,你就注定要死了。”他停了停,又叹道:“我厌恶杀人。但我若不杀你……”
苏娘道:“死的人会是你。”
尉迟老爷子道:“这是萧洛华安排下的。你若恨,便恨她吧。”
苏娘的眼睛闪了闪,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也被她骗了?”
尉迟老爷子眉毛一皱。
苏娘道:“她故意告诉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事,就是为了换取你的信任。她说你们等不到任何人,事实上萧凤鸣很可能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而她又对萧凤鸣说了什么?你仔细想想,你除了能帮她杀掉其余三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尉迟老爷子的脸色慢慢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这只是你信口开河。”尉迟老爷子道,“她信任我,非常信任……”
苏娘微微一笑,道:“其实在你们来之前,我才刚刚和萧凤鸣见过面。她说,她对你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
这显然是苏娘的信口胡说的谎话。却不料尉迟老爷子因此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初萧易寒在扬州一品楼寄拍那件假机关“九重楼”的时候,尉迟老爷子信以为真,有意在一品楼安插下不少神拳门人手,心想若是无力买下,就仗着人多势众,强抢过来。苏娘不是江湖人,没听说过这段故事,更想不到尉迟老爷子正是因此寝食难安,所以才一收到信,就乖乖遵从,绝不反抗。
尉迟老爷子大声道:“她如今在何处!”
苏娘道:“她听说晚上我这里有客,就悄悄地走了出去。也许现在,就在窗外听你们说话吧——刚才你不是也听到了人的动静么?”她微微一笑,“现在,你还打算让我死在这里么?”
她说完这番话,屋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一切只剩下四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苏娘心中有些喜悦:她这番话看来正在发生作用。
但为何连韩让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浊重起来?
就在这时,尉迟老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一开始是轻笑,后来就变成了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