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穆秋兰走到廊上,送了张鹭生离去,又折回明间,就见萧清婉握着那把折扇,盘膝坐在炕上,低头沉思,闷声不响。便即上前劝慰道:“虽则有这样一则故事,然皇上素日里待娘娘如何,娘娘也都看在眼里,委实不必为了这等虚无缥缈之事烦心在意。”萧清婉先自不语,半日方才浅浅一笑,道:“本宫为何要烦心?本宫也无需在意。姑且不论本宫同那樊瑛儿究竟有何瓜葛,她到底已是个作古之人,还能怎样?这活着的人,本宫尚且不全放在心上,又哪里用得着在意一个死人?皇上昔日心里有谁,有什么打紧?他心中现下有谁,才是要紧的呢。”说着,她将那把折扇双手握着,捧至胸口,又微笑道:“皇上既然能将这东西与了本宫,心意可见一斑。本宫又何须在这死人身上多下功夫,劳心费神。还是多多留意那活着的人才是。你将这扇子好生收着,这东西不比旁的,万万留神。”说毕,就将那扇子递与穆秋兰。穆秋兰忙双手接了过去,送到里屋去了。
萧清婉便独个儿坐着,望着穆秋兰的背影,心里暗叹道:若是只因时过境迁,他便将这段旧情抛之脑后,才当真是负心薄幸呢。只是晚夕他再过来,必有话说,我倒如何应对?这般想着,便自几上端了茶碗,吃了两口捧在手里,就只顾怔怔的出神。
这日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时分,天上仍是玉尘纷纷,鹅毛扬扬,那雪并无停歇的意思,倒渐渐大了。
皇帝果然驾临坤宁宫,萧清婉在廊上迎了,亲手替他拂去身上雪霰,方才同他一道携手入内。赢烈因见那丛珊瑚摆在正堂上,便道:“这珊瑚树,可还中你的意?”萧清婉笑道:“晨间臣妾便说了,皇上任赏什么,臣妾都欢喜的。这珊瑚颜色周正,乃是最极品的‘辣椒红’,又这样高大华丽。臣妾素来喜爱珊瑚,昔年闺中也曾见过几株珊瑚树,都远不如这棵,不是色儿浅了,就是没这样高大。臣妾私心里想着,只怕石崇也没有这样好的珊瑚罢?只是这礼太重了,臣妾倒不敢收了呢。”赢烈笑道:“这也是外邦进献的,这样的东西不摆上也就是白搁着了。朕心里高兴与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且朕见你往日常戴珊瑚饰品,料想你喜欢珊瑚,才想起库里还放着这么个东西,叫人抬了过来。”说着,又凑在她耳边,低声笑问道:“那羊脂玉的摆件儿,又怎样呢?”萧清婉听闻此言,红着脸啐了一口,扭了身子不理。
当下,萧清婉替赢烈脱了袍服冠带,交予明月收了起来。二人在明间内当窗而坐,赢烈看着外头的落雪,说道:“这雪又下起来了,今年的雪也未免多了些。”萧清婉笑道:“瑞雪兆丰年,明年必是个好年景呢。”赢烈瞧着她,笑道:“明年既是个好年,你也必要给朕添一个皇子才是。”萧清婉含羞笑道:“何用臣妾?眼下就有姐妹怀着龙胎,明年皇上是必能添上一丁的。”赢烈道:“妃嫔所养,怎能同嫡出相提并论?几时你有了朕的娃儿,咱们才叫圆满。”萧清婉笑道:“臣妾也是日日祷告天地,祝赞三光祈求能早日怀上龙嗣。只是子嗣乃命里定数,纵然心急亦也无可奈何。”赢烈便笑道:“虽然这样说,少不得朕要多来走走,尽一尽人事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赢烈便道:“瞧这外头的雪景,朕倒想吃上两杯,可叫人打上几壶酒来。”萧清婉连忙说道:“有存着的百花酒。”赢烈皱眉道:“此酒力量不足,是你们女人吃的,朕不喜。”说着,又笑道:“朕知你善饮,今儿你且陪朕吃两盏烧酒,不要吃那个。”萧清婉又道:“还有玫瑰露同五香烧酒,都是烧白酒,看皇上的意思?”赢烈道:“那玫瑰露,香淆气的。还是五香烧酒罢。”萧清婉听说,便吩咐宫人打酒并收拾了些糟鸭腊鹅等各样下酒吃食,也没另放桌子,只摆在炕几上。夫妇二人,当着一窗风雪,执盏对饮,闲话风月。
待酒过三巡,赢烈略有了些醉意,便乘兴问道:“今日朕与了你好几样物件,你最中意哪个?倒说与朕听听。”萧清婉听问,便放了杯子,笑道:“样样都是好的,臣妾都喜欢。若硬说哪样最中意——便是那把檀香木折扇了。”赢烈闻言,望着她,浅笑问道:“却是为何?那扇子用料寻常,上头字画也非名流所作,又是件旧物,朕只道你定然是不喜的。”萧清婉低头一笑,慢慢说道:“这有个缘故,此物虽旧,但必是皇上积年所用的爱物,日日随在皇上身侧的。皇上把此物赏了臣妾,臣妾拿着就如与皇上在一起一般。那些宝器虽然金贵,到底却不如这个来的亲昵。”赢烈听了这话,只是笑,半日才又说道:“既然你这般说,朕将自己的贴身爱物给了你,你倒拿些什么来回礼?”萧清婉笑道:“臣妾也没什么好东西,皇上却要什么呢?”说着,忽的又想起来一事,遂又道:“倒真有一样东西要给皇上的。”言毕,便令青莺将前番画好的那四面扇子取了来,亲手捧到赢烈面前,笑道:“皇上是不是忘了?自送了来就再没问起过,若臣妾今儿不提,皇上怕是给丢到脑后了罢?”
赢烈把那四面扇子取在手里,一一品评了一番,上头绘着的四季时令花卉,虽不及名家巨擘,却也别具风韵,风骨极佳。方才笑道:“朕与了你一把扇子,你竟回了朕四柄,倒还是朕礼轻了?这上头的画,乃你亲笔所绘,你这丹青妙笔,也实在难得了。”说着,才要吩咐收起。萧清婉却按住扇子,笑道:“皇上且慢,这上头的画儿是臣妾所绘,臣妾还斗胆求皇上在上头题上应景诗文,方不负皇上情意。”赢烈听她如此说来,不觉兴起,便命宫人收了杯酒残馔,另铺排下文房四宝,略加思索,便和成四首,执笔饱蘸浓墨,挥毫疾书,在那四面扇子上均自题了诗句,又落了款。萧清婉在旁看着,见是四首绝句,都是吟咏扇面所绘花朵的,又暗藏着二人姻缘j□j。赢烈于吟咏上有限,这四首绝句也并无什么奇句险对。萧清婉看了一回,嘴里就虚夸了几句,又红着脸说道:“皇上竟写的这样露骨,这扇子皇上日后可不能拿出去,倒叫人看着笑话。”赢烈也笑道:“这个朕自然知道。”二人又说笑了一回,看看天色将晚,就收拾着睡下了,折扇一事便就此揭过不提。
又过了几日,就到了年根,宫里的年节庆礼并祭祖各样事宜都已备办妥当,萧清婉略得了些空闲,便邀了六宫妃嫔过来做茶会。那起妃嫔,有病了不能走动的,也有幽居无宠心怀妒忌,借故不来的,故而赴会者仍是往日常见的那几人罢了。
黎顺容带了三皇子赢纪也到了,萧清婉知晓赢纪小孩子心性,不是能坐得住的,便早早让几个宫女拿了点心玩具哄了他到一边玩去了,众人坐了说话。
众人来时,便都瞧见堂上摆着的珊瑚树,也各自暗知此是皇帝新赏皇后的,不免都开口赞赏了一番。唯独赵贵仪坐在一旁,神情冷冷的,不言语。
黎顺容便向泠美人笑道:“听闻妹妹有一支珊瑚流苏,也是皇上赏的,不知色泽可有娘娘的这尊好么?”泠美人自龙舟上为皇帝斥责,倒是闲静了好一向,此刻听闻黎顺容发问,心知她有意生事,只是淡淡道:“顺容姐姐说笑了,嫔妾的东西,怎能及得上娘娘的好?”说毕,又向黎顺容笑道:“妹妹服侍皇上时日尚浅,人又粗笨,不过是皇上瞧妹妹可怜,才略加垂怜。怎及得上顺容姐姐,为皇上诞育龙嗣,有这样一个灵巧可爱的三皇子,真真叫妹妹羡慕。”她此语有意架桥拨火,偏生这黎顺容是个愚顽不堪的,竟而没听出她弦外之音。只听到她提及子嗣一事,就有些忘形,又看她语露恭敬,便得意道:“姐姐我日常也这般说着,咱们后宫里的姐妹,最要紧的就是为皇上生儿育女。没有养育,纵有盛宠又有何用,白买了母鸡不下蛋,还辜负了皇上的心意。”她此言一出,座中众人尽皆变色。她愿意只为讽刺钱氏,却忘了皇后、宸妃并苏修媛都是没有生育的。这一棒就打伤了三个。当下,不独宸妃与苏修媛变了脸色,萧清婉也恼了。
当即,萧清婉冷笑道:“黎顺容真是博闻广识,懂得这样的市井俚语,本宫可从未听过这样的新鲜话。”黎顺容此刻也知失言,忙讪讪的笑着起身,待要拿话来遮掩。却听萧清婉又道:“只是这等粗鄙言语,咱们姐妹间说笑也就罢了。本宫倒忧虑,顺容说顺了嘴,家常也说给三皇子听,没得教坏了小孩子。自即日起,三皇子赢纪便归到坤宁宫来抚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