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上前,盈盈拜倒,口道:“嫔妾惠妃林氏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福享千年。”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萧清婉忙让青莺上前扶了,笑道:“却才已拜过了,姐姐何必如此多礼?惠妃姐姐的身子素来孱弱,若再劳累了,可就是本宫的不是了。”惠妃微微一笑,回道:“皇后娘娘体恤嫔妾,嫔妾自然感激。只是娘娘入住后宫已半月有余,嫔妾因着这不争气的身子,竟未曾拜见过娘娘一次,虽是事出有因,到底于礼不合。今日既见了娘娘,自当拜见,纵使娘娘贤惠,不怪嫔妾,旁人也要笑嫔妾入宫多年,竟不识礼数了。却才只是随着诸位姐妹参见,算不得数的。”她一气儿说了许多话,竟微微有些气喘。
萧清婉就笑了,道:“久闻林尚书家教严谨,虽是闺阁之内,亦不失君子之风,今见了惠妃姐姐,当真是名不虚传。”贵妃上前笑道:“皇后娘娘今日初见惠妃,纵有许多话要说,可这儿还有这许多姐妹候着。里头宴席齐备,还是先入了席,再细谈罢。”萧清婉微微一笑,道:“还是贵妃姐姐想的周到。”说毕,就由穆秋兰搀着,迈步往重华宫里行去。众位嫔妃皆垂首跟在其后。
萧清婉走进重华宫园内,但见园中正前方便是戏台所在,只是还空着。园中满地菊花盛开,馨香四溢,当中设着七方宴席,正中是一张嵌琉璃面红木八仙桌,桌边只设着一张红木椅,其上摆着四样宫例点心,一品攒盒,四干果四蜜饯,放着金镶玉龙凤呈祥酒壶,便知此是自己的位子。当即扬声道:“诸位姐妹都入座罢。”众妃嫔谢过皇后,便各自落座。贵妃独自坐了皇后右手边的一张席面,宸妃同惠妃两人一桌坐在了皇后左册。余下的宫嫔,或三人一桌,或五人一席,桌上菜色同皇后的大致相同,只是依制递减。
众人坐定,贵妃便轻声向萧清婉道:“娘娘,开席么?”萧清婉微微一笑,示意穆秋兰满上酒盏,便端起那金珐琅菊纹口杯,扬声道:“今日是重阳佳节,本宫在此遥祝皇上龙体康健,我大宣朝步步高顺!”说毕,便饮尽酒盏。诸妃也各自端起酒杯,齐声道:“嫔妾等恭祝娘娘凤体安康,永无病痛。”萧清婉笑着看众妃饮了酒,便对贵妃道:“令御膳所上菜罢。”言毕,贵妃传令下去,便有一列宫人捧了盘盏上来。
萧清婉看着面前一只只的描金碗盘,不过是些凤尾鱼翅、红梅珠香、绣球干贝、喜鹊登梅、杏仁豆腐这等宫例菜色,另有重阳花糕之类的应景吃食。虽是宫里宴席上常摆的,并不新鲜,但今日她为着早上侍奉皇帝出宫,也早起了几刻,这会儿很有些胃口,一旁穆秋兰便就看着皇后眼色布菜。宴席间,萧清婉间或同宸妃、惠妃碰盏说笑,同贵妃却就只是虚应了。
待宫人上了一品官燕,东南角上的一桌,梁美人因被汤水溅了裙子,就让侍婢扶着要去更衣。才走至门口,贵妃便叫住了二人,望着梁美人身旁的宫女,道:“梁妹妹身边这位宫人,瞧着好生面熟,倒似是本宫宫里出去的人?”那宫女见贵妃问着自己,吓得全身直哆嗦,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梁美人低着头,低声道:“是……这是宸妃娘娘赏给嫔妾的。”贵妃便望着宸妃,朱唇微勾道:“若本宫不曾记错,这婢子是本宫打发到浣衣局去的?”宸妃亦笑道:“贵妃姐姐难道忘了?日前本宫同姐姐说,钟粹宫里针线上缺了人手,姐姐说让本宫自行着人去内侍省说了就是。内侍省就送了这丫头过来,改了名字叫杏儿。本宫用了几日,觉着她倒是乖觉伶俐,女红也好。后来听着梁美人那儿要人缝制孩子衣衫,就打发了她过去,不知她竟同贵妃姐姐有什么渊源。这些事儿,本宫都曾着人去跟姐姐提过,姐姐竟忘了不成?”贵妃听了,也就淡淡一笑,道:“本宫这记性,竟是越发的不好了。这丫头也当真好命,已是去了浣衣局,竟还能再到主子娘娘跟前服侍。”言毕,又扫了那跪在地上的杏儿一眼,见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身上只是不住发抖。
萧清婉听着,就开口道:“还是快些让梁美人去换衣裳罢,她有着身子,是不能久站的。”说着,又对杏儿道:“还不快扶了你主子去?”那杏儿如蒙大赦,忙忙的给皇后磕了头,就起身扶着梁美人去了。贵妃也就笑笑,对萧清婉道:“娘娘,这菜过三巡酒过五味,可要让戏班子上来?”萧清婉道:“这么干坐着吃,是没什么意思,就让他们上来罢。”贵妃就笑着,让侍奉的宫人捧上了戏本。萧清婉看了,点了两出吉祥戏剧,想了想又点了出《三娘教子》,便将本子递与贵妃。
贵妃接了,点了《长生殿》,令宫人将本子传给了宸妃惠妃。宸妃敬让惠妃先点,惠妃却推辞道:“自来不好此道。”宸妃就点了出《紫钗记》,就将本子传了下去。
一时排上戏来,先是唱了皇后点的那两出吉庆戏剧,台上戏子唱念做打,精彩纷呈。萧清婉素来是爱个热闹的,就看了进去。那贵妃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只吃菜饮菊花酒,并不听戏。
待这两出戏唱过,戏班子便扮演起了《长生殿》,萧清婉微怔,心里忖道:这出戏如何插到了前头?也不理论,只是静静听戏。待唱至杨玉环死在马嵬坡时,贵妃开口道:“这唐明皇平日里看着与杨玉环恩爱情深,到了这种时候,还真能下得了狠心,赐她自缢。可见,什么样的恩宠都不牢靠。没个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家人显赫了,又怎样呢?”萧清婉听了,轻笑道:“贵妃姐姐这话很是。连杨国忠的官位身份,都保不了他一家的性命,又何况以下的人呢?这官位低微的外戚,是不足道哉的。”宸妃也笑着插口道:“这杨玉环虽是受尽了恩宠,至死也不过是个贵妃,没能做成皇后,可见她是没这个命的。”贵妃听了这话,面上也没什么,只是笑笑,道:“杨玉环身前并没养下孩子,若是有个孩子在,封了王侯能领兵的,也未必就到了这般田地。也不过是外头看着好,里头虚罢了。”
萧清婉听了,只轻抿了口菊花酒,笑着听戏并不接话。
说话间戏台上又唱了《三娘教子》,萧清婉同惠妃笑道:“姐姐瞧,这倚哥儿若是没有王氏悉心教导,哪能做的了状元?又哪会有后来的团圆故事?有没有孩子不打紧,要紧的是做母亲的会抚育。若是惯得儿子飞扬跋扈,言行无状,撞出祸来,有还不如没有呢。”贵妃在旁听着,心里的火立时就起来了,但因着皇后并没同自己说话,反倒不好张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冷着一张脸坐着。只见惠妃轻轻一笑,道:“这些旧日里的故事,倒正好给娘娘下酒,娘娘且再吃一盏。横竖这菊花酒是不碍事的。”萧清婉就笑道:“是啊,这些都是旧日里的故事,咱们也只是听个乐子罢了。”一句话,也就揭过了此节。
这午间的宴席吃了一个半的时辰方散,萧清婉先自出门登车,一众妃嫔跪着恭送了,那仪仗就向着坤宁宫去了。
回至坤宁宫,萧清婉自家摘了后冠,交由绛紫收了起来,便气狠狠的道:“过个重阳节,她也不让人安生!明里暗里的拿话挑,拖累的本宫连菜也吃不出滋味来了!”穆秋兰替她脱了袍服,笑道:“娘娘今日是第一次见着惠妃娘娘,可觉得如何呢?”萧清婉微微一怔,道:“惠妃瞧着,是有些症候在身上的,话也不能多说两句呢。”说着,又思量了一会儿,便即道:“这惠妃倒是个心比玲珑的,本宫同贵妃拌嘴拌得那等热闹,她一句话就带了过去,且不得罪任何一个,不是个简单人物。”穆秋兰轻轻道:“惠妃娘娘起初也是极受皇上宠爱的,短短两年的功夫就升到了妃位。只是后来患了顽疾,久治不愈,皇上去她那儿的少了,就冷淡了下来。”萧清婉道:“能有些什么病症,治了这些年,还治不好?本宫瞧着,惠妃也还年轻得很,怎么就患上了这种病了?”穆秋兰道:“惠妃娘娘身子素来有些羸弱,也常有些弱症,两年前不慎淋了场雨,就病成了个美人灯。太医初时说是邪风入体,继而说是气血亏虚,只要调理着就是,这些年虽不见什么大的症候,却也总不见好。皇上下旨要她静养,她那储秀宫如今已是冷清的门可罗雀了,连皇上自个儿一月里也难有一次记得去瞧瞧呢。”
萧清婉将一枚珠钗插在髻上,道:“气血亏虚,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病症,这皇宫里补品药饵一应俱全,太医院那么多杏林高手,竟然调理不好惠妃的身子?”说着,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莫不是贵妃瞧着她受宠,心里不痛快,又怕她日后生下皇子与自己争衡,在她的药食里动了手脚?”穆秋兰低声道:“若是这等,太医不早瞧了出来?惠妃娘娘一病两年,娘娘只细想是个什么缘故?”萧清婉便静了,想了片刻,才道:“难不成……竟是惠妃为求自保,自己拖着不肯痊愈?”说毕,又喃喃道:“不该啊,以她的家世背景,纵然为贵妃所忌,亦可争上一争,却为何自苦于此?”穆秋兰并不接话,只是将皇后脱下的袍服收进了柜中。
萧清婉便坐在窗边,细细思量,却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时绛紫端了茶盏进来,道:“娘娘午宴时吃了那么多菜,又饮了酒,这会子想必口渴了。这是才冲的菊花茶,娘娘尝尝。”说着,就将茶盏放在了萧清婉面前的桌上。萧清婉想不透彻,便将心事先放在了一旁,抬手揭了茶盅盖子,果见杯内茶汤碧绿,白菊朵朵,浮在杯内,轻嗅一口,菊花清香沁入心脾。便端起盏子,轻抿了一口,笑道:“这里头兑了菊花蜜?”绛紫回道:“是昨儿内侍省送来的,就想着给娘娘尝尝。”萧清婉就笑道:“倒是应景儿。”她倒是真渴了,将一盏菊花茶竟喝了个罄尽。绛紫看着,笑道:“壶里还有,奴婢给娘娘再倒一盏子来?”萧清婉道:“这东西太凉,还是少吃的好。若有别的茶,倒一盏子来。本宫早间说的事儿,可妥当了?”绛紫笑道:“后院里李公公带着人安置呢,厨房里也按着娘娘说的,忙活着呢。保管不误了晚上的正事,娘娘放心好了。”萧清婉就笑了笑,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