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素抬头看着她的师兄,心里是无法言喻的安定。他二人自小被师父捡来,同坐同息,朝夕相伴,四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他们从不曾经历,只是在茶余饭后总听师父提起过,他的“活神仙”师父说得轻描淡写,但月如素却从这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一种寒彻入骨的恐惧,那个叫做万灵枯的活死人是她自小的梦魇,不止是她的,也是师父的,师兄的,是妙笔生和苏媚娘的,也是金千邑与长乐的,若死生是一个轮回,那么天地太过不公,万灵枯的轮回来得太快,他的重生给春熙城和这个世间带来的,将是万劫不复。
山雨欲来风满楼,月如素和千秋客知道,这只失踪的画眉鸟所带来的无辜百姓的死亡,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虽只是初夏,却已然可以感受到逼人的酷暑,百舌君一个人摇了蒲扇坐在浣碧轩外的树下乘凉,心却随着树上的蝉鸣越发烦躁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容自他眼前一闪而过,每一张都如此清晰,虽只是一面之缘,却早已刻骨铭心,百舌君这才发现,原本以为满不在乎的自己,竟真的对这些连过客也不如的人们牵肠挂肚了。
那个在北市以卖字画为营生的书生,百舌君记得很清楚,名叫张良,他在一个雨天晕倒在百舌小馆的门口,被外出采购的雪羽发现了,于是将他带了回来,安置在客房里。雪羽和墨羽忙活了半天,为他沐浴更衣,一碗姜汤下肚,他便转醒了,虽仍发着烧,可神智已然清醒,百舌君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床前,不言,只是含着淡淡的笑,注视着他。
张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布置得极有情趣,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都是绝佳的上品,虽不知作者是谁,但其卓越的画工可见一斑,房间里各处摆放的物什处处透着精致,就拿身边小几上摆放着的镂空绣球熏香铜炉来说,式样玲珑,独见匠心独运,不知什么名字的香自香炉的孔隙间散发出来,吸入肺腑,心神都镇定了。张良将房间各个角落都看了个仔细后,目光落在了床前正襟危坐的百舌君身上,看他笑看着自己,心中顿时化出了一阵和风。
倒像是从画儿中走出来的人儿,张良心中这样想着。
“你醒了?”百舌君说。
“这是哪里?”张良问。
“百舌小馆。”百舌君答道。
好生奇怪的名字,张良想。又问道:“那你是谁?”
百舌君慢悠悠答道:“你可以叫我百舌君。”
百舌君?张良心想:越发怪异了,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他低头看看自己,衣衫都是新换过的,他到底是如何到了这里的,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为何会在这里?”他问百舌君。
百舌君耐心答道:“下着大雨,你晕倒在我家门口,是我的两个童儿将你救回来的。”
他这么一说,张良便有些记忆了。是了,他去乌府找那位面容慈善的夫人,却被管家赶了出来,他失魂落魄,下了大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却因饥寒交迫,体力不支而晕倒。想到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狼狈至此,他不禁羞红了脸。
百舌君知他不好意思,佯装没有看见他羞愧的脸,漫不经心地道:“这世间的事情,有因必定有果,你晕倒在我的门口,我救了你,这是你我注定的缘分。上天要让你今日得偿所愿,我也不会辜负了它的好意,所以,告诉我你的心事。”
张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百舌君到底在说什么,只不解地看着百舌君,摇了摇头。
百舌君说:“我可以帮你了却一桩心事,你能想到,我便能做到。”
这个男子好大的口气,张良不禁笑出了声,天下竟有如此狂妄的人,竟说能了却别人的心事,他难道还有通天的本领不成,简直口不择言。
张良的不信任显而易见,百舌君毫不在意,说:“那位叫做晚照的姑娘,如今还好么?”
晚照,那是张良在昏迷中一直呼唤的名字。
张良愣住了,这个他深埋于心的名字被百舌君一语道破,仿佛泄露了天机,他唯一的秘密**裸地展现在百舌君面前,再没有遮掩盘旋的余地。
百舌君微微一笑,说:“告诉我你的故事。”
其实他的故事并不跌宕,不过是一贫苦书生受到了富家小姐的救济,因感激而心生爱恋。他的字画生意并不好,许久不曾有人问津,家中穷得快揭不开锅时,一富家小姐看上了他的字画,全买了去,并嘱咐他一定要进京考取功名,莫要让满腹诗书付之东流。他后来才知道,那位小姐是乌府大公子的夫人,名唤晚照。
仅一面之缘便让他牵肠挂肚,他知自己是奢望,却还是希冀这个梦能做得久一些,其实他要得并不多,能时时与晚照品茗煮酒,闲话春秋,也就够了。
“这并不难,”百舌君说:“不过……我要从你身上讨些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