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儿笑了,说:“是她余下的寿。“丁寡妇这一夜做了个好梦。她梦到自己的孩儿已然会走路了,这样多好,他一直被自己抱在怀里,总是那样小。是有多久了,一年,还是两年?她的孩儿从不曾长大过,一年又一年,岁月更替,她始终未听到一声清澈的哭啼,以及稚嫩嗓音的咿呀学语,更休说那一句“娘亲”,天知道她是有多渴望那两个字眼。
朦胧中有双手在拍打自己的脸,嫩嫩的,小小的,饱含着早春的芬芳,还有浓郁的奶香气,扑面尽是暖意。丁寡妇懒懒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它的主人“咯咯”笑着,手指头含在嘴巴里,淌着湿漉漉的口水。
“娘……亲……”他呼唤着她,因着还未长牙,声音含糊不清,可她却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个小宝贝,在喊她“娘亲”。
丁寡妇彻底清醒了,抱起孩子就是一通乱亲,苍天有眼,总算没有夺取她的一切,她可以用下半辈子的时间去把这个孩儿抚养成人,然后母子二人尽享天伦。她如今相信这一切是会实现的,因为她知道,她的夫君冥冥中在天上看着,他怎么会忍心让他们娘俩受苦呢?
从这一天起,丁寡妇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生命于她开始变得欣欣向荣,她感觉到自己是踏踏实实活着的,而不仅仅只是一副等待老死的躯壳。
街坊四邻惊奇地发现,丁寡妇疯癫的病好了,仅一夜之间,她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头脑也清楚得很,全然没有精神失常的样子。她再不一天到晚抱着个枕头到处乱跑了,只是,她的身边突然多出来了个孩子,这孩子是哪儿来的?没人知道。于是,人们私底下总少不了议论纷纷,有人说,丁寡妇是想孩子想疯了,半夜里跑到哪户人家家里偷了个孩子回来,权当是自个儿亲生的养着,身边有了孩子,她的心病也就医了,只是苦了丢孩子的那家人,好好一户人家被硬生生拆散了,骨肉分离,这究竟造了多大的孽啊?
百舌君看着府门前新悬上去的匾,“百舌小馆”四个字如交错缠绕的藤蔓,将他的思绪硬生生拴在了某个地方,同样是破败,他这里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而另一处则是置之死地在劫难逃,他这里旧貌将换新颜,另一处则即将消散于宿命的判定中。有什么好呢,一切新气象的诞生都是用破灭来做的祭奠,他高兴不起来。
“这四个字如何?”百灵儿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同他一起仰望着头顶的牌匾。
百舌君收回了目光,道:“字是好字,可惜少了些人情味。”
百灵儿知他意有所指,忍不住笑了,她注视着百舌君,如同注视一个怪物,说道:“人情味?于你于我何用?”
百舌君注目望了巷子口,说:“无甚大用,但求心安理得。”
百灵儿冷哼一声,道:“百舌君,你太过慈悲了,你我不是菩萨,修不了济世救人的圆满功德。”
百舌君叹了口气,问道:“你只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丁寡妇阳寿将尽的?”
百灵儿知他早晚会这样问,并未回答他,只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我助你了却你的夙愿,其他的事情还请你莫要多问。”
百舌君知她有许多事情难以启齿,自百灵儿在分别几年后重新找到自己,他便知道,百灵儿已不是从前天真单纯的百灵儿,现在的她,心中如一口沉睡千年的古井,埋藏了太多他永远无法涉足的秘密,只是这些秘密究竟是福是祸,百舌君不知道。不过,百舌君隐隐感觉到,与他久别重逢的百灵儿身上,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一寸一寸侵入肝肠,吞噬着百灵儿,吞噬着他,亦吞噬着春熙城中不尽如人意的人们,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罢了,”百舌君长叹一声,道:“从此往后,无论是福是祸,我再不多问。”
百灵儿感激地望向他,重重道了句:“多谢。”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百舌君跨过门外的荒芜,走入百舌小馆似锦的繁华里,足够幽静避世的院落令他凌乱的心复又恢复了无波的平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烦恼重重抛给了身后连天的衰败。
“今夜是丁寡妇的最后一夜了,你不去送送她么?”百灵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百舌君只摆了摆手,便一头钻进了浣碧轩,再不肯出来。百灵儿知他心里不痛快,便任由他去了,她简单交待了雪羽、墨羽几句,独自一人出了百舌小馆,朝着春熙城最贫贱落魄的地方走去。
丁寡妇被邻居发现死了的时候,尸身已然臭了。她仍以百舌君初见时的姿势蜷缩在床上,双眸合着,看不见悲喜,只是唇角上扬的弧度在明明白白告诉世人,她是快乐的。
只是奇怪,丁寡妇好像不再是丁寡妇了,她全身上下被松软雪白的羽毛覆盖着,如披了件雪色的貂皮,姿态尽显雍容。看的人都恍惚,仿佛她不是死去了,而是化身成一只洁白胜雪的鸟儿,飞到忘川之上,奈何桥头和她的丈夫孩子团聚去了。
说到孩子,更是奇怪,那个不知被丁寡妇从哪家偷来的孩子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来由地来,无来由地去,却在这个人世间不曾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当然也不会有人去追寻他的痕迹,因为,他于万千人的生命中,连个过客也不如。
丁寡妇的尸体是邻居几户人家凑了钱给草草葬了的,很不起眼的一拢黄冢,只在下葬的时候有几个人祭拜,之后便再无人问津。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人世间毕竟是欢喜的,既然欢喜,别人家的悲苦便只是沧海一粟,总不值得在心头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