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赶路天气炎热,季重莲一行又皆是女眷,唯一男童季崇宇还只是个八岁小豆丁,虽然随行家丁里也不乏身强力壮,但一行人到底多了几分谨慎,到达上京郊外灵隐寺时已是七月末了。
七月流火,绚烂晚霞已天边勾出一片色彩斑斓,像少女裙裾一般,洋溢着青春浪漫。
几个季家姑娘刚一落车便被眼前美景所吸引住了,重回上京,似乎连空气中都是兴奋因子,季芙蓉脸蛋红扑扑,就连季海棠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只季重莲淡淡地抿了抿唇,回头望向半山腰上那斗大牌匾,“灵隐寺”三个朱红色大字清晰可见,当初他们离开时可是逃之不急呢!
“姐!”
季崇宇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八岁孩童长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卓然天成雅致,并一股浓浓书卷气,让见着他大人没有不喜欢。
季崇宇见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情景,这才扯了扯季重莲衣袖,低声道:“咱们再不会遇到岭南王世子了吧?”
“应该没那么巧!”
季重莲也不是很肯定,只是见着季崇宇一脸忐忑,这才轻声安慰道:“既然是世子,哪里有这般多空闲关注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指不定那次之后他便回岭南了,咱们不要杞人忧天!”
季崇宇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忙不迭地去马车前看着小厮给他搬拿平日书本。
这次季崇宇是落下课业来上京,沈氏迁坟跟前不能没有孝子,季崇天自然是免了,这样来回奔波,季明宣与柳姨娘可都是舍不得。
好杜维应承了季崇宇回到丹阳后会把他落下课业都给补上,又旅途中给他布置了好几份功课以防学业生疏,虽然人上京,但季崇宇绝对不会将功课丢下,这孩子很用功,也没有抱怨,季重莲颇感欣慰。
“今儿个进不了城了。”
大夫人看了看天色,不由叹了一声,她是想马不停蹄往上京奔去,可看这个天色,怕是还没赶到城门便已经关了,即使百般不愿意,也只能这里将就一晚。
“是咱们姐弟拖累大伯母了。”
季重莲走到近前恰好听到大太太发牢骚,不由福身一拜,倒将大太太弄得有些尴尬,忙掩了唇笑道:“瞧五丫头说,咱们路过灵隐寺,哪能不去拜祭一下四弟妹呢,横竖明日也能进城,这可怨不得你们!”
被季重莲一双纯净清澈大眼睛看着,大太太笑容有些讪讪。
谁不知道季家五姑娘如今是季老太太捧掌心里宝,从前也没见老太太这般对季芙蓉,说实大太太心中有些吃味呢,她眼中自然谁都比不过自己女儿。
可不得不说,经过季老太太这一调教,季重莲通身气度优雅高华,连她都不敢不小觑,大太太早就收起了从前那份轻视之心,四房若说今后谁能有大造化,那便非眼前少女莫属。
季家几个姑娘若都能嫁得好,也有个互相帮衬不是,大太太心里有了这份算计,待季重莲也比从前和善了许多。
众人灵隐寺后院禅房安置妥当时,暮色已深,用完晚膳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季重莲正伏桌案上翻看一本杂记,碧元将府里带来干净被褥铺了床上,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道敲门声,季崇宇有些低哑声音响起,“姐,你睡了吗?”
“是少爷,婢子这就去开门。”
碧元几下忙妥了手里活计,双手衬裙上一抹便步走了过去。
打开门,季崇宇正站门槛一步远,身后是打着灯笼红英,碧元忙退了一步将俩人给让了进来。
“怎么,睡不着偏来折腾红英了?”
季重莲笑着嗔了一句,刘妈妈年纪大了不适合来回奔波,这次回上京他们姐弟只带了碧元与红英,刘妈妈照看着翡翠潭里一应事务,他们倒不用担心。
眼下俩人虽都住了季老太太跟前,但翡翠潭也是他们根,大太太几次有意无意地想将这苑子要了回来另做他用,可都被老太太毫不留情地给驳了回去。
季崇宇立时红了脸,倒是红英解围道:“瞧姑娘说,服侍少爷本就是婢子分内之事,姑娘这般倒是让婢子汗颜。”
“还是红英懂事。”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拉了季崇宇手坐下,轻声道:“是不是有事同姐姐说?”
“嗯。”
季崇宇收起了窘迫,模样却是少见认真,“姐,咱们三年不母亲身边,这次回到灵隐寺我想多留这里陪着母亲,等迁坟日子定了再说……我想着咱们明日也不用立刻就随同大伯母进城去。”
城里繁华对于一个八岁孩子来说没有实质上吸引力,季崇宇如今想是怎么样学好功课出人头地,再来就是这次回京目,将母亲坟顺利地迁回丹阳安葬。
季崇宇说完这话,便含着期待转向了季重莲。
季重莲沉吟道:“你这般孝顺,母亲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这次回到上京,大伯母是为省亲而来,大伯母娘家亲戚与咱们始终隔着一层,倒是不去也罢。”
“姐,你同意就好。”
季崇宇抚掌一笑,今夜来目已经达成,他便站起了身来,“那你早些歇着,我便回去了。”
“嗯。”
季重莲站起身送季崇宇出了门,又嘱咐红英夜里好生看护着,将驱蚊药包、半凉开水茶点都准备着,夜里季崇宇有个什么需要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姑娘,咱们真不回城里去?”
等着季崇宇与红英都离开了,碧元这才打了地铺,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几分期待,毕竟年纪轻轻小姑娘谁愿意一直待寺院里,都巴望着去城里看看热闹呢。
“时候到了,自然会去。”
季重莲给了碧元一个高深笑容,身子一侧便倒了床榻上。
寺院里禅房床榻及是短窄,若不是这般,季重莲定是拉了碧元一同来睡,好如今已是夏日,天气不冷,又垫了厚厚褥子才不担心会浸了湿气,可长久下去也是不行。
季重莲是想陪着季崇宇寺院里呆一阵子,若是他实不愿意进城去,她便找个由头寻大太太他们去,寺院里清静倒正适合季崇宇静心求学。
大太太这次会随着他们姐弟一同上京,季重莲总觉得是别有所图,当然,这图自然不她身上,只是让人有些好奇罢了。
季芙蓉转眼已是十四年纪,连季海棠都十三了,两个姑娘像初绽花苞,充满了少女芬芳,花一样年纪了……大太太不是想帮她们俩人物色对象了吧?
季重莲这样想着,可季老太太也瞧好了几户人家,就等着大太太回去议定亲事。
这若是婆媳俩不同心思,倒真不好说了。
季重莲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想,连碧元她身后嘟嚷着上京有哪些好玩哪些好吃她都没听进去,只转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大太太身边崔妈妈便来催促季重莲他们了,说是赶紧给四太太上了香,好赶着回城里,那头大太太娘家已是接到消息城门口候着了。
季重莲也不好怠慢,飞地梳洗着衣之后便与季崇宇一同去了,大太太果真很心急,已是带着两个女儿立坟头边了,一应香烛纸钱被香菊和墨菊捧怀里。
“五丫头,你们来得正巧,这坟头杂草我一早便让人锄了去,咱们赶忙拜祭完便起程吧!”
大太太说着话已是拉过了季重莲手,季芙蓉有些尴尬地嗔了大太太一眼,这才不好意思地转向季重莲,“母亲心急了些,五妹妹别见怪!”
大太太听了季芙蓉这话心头有些不悦,却是不以为意瘪了瘪嘴,难不成她一大早起来忙活着还是错了?
季重莲观人入微,忙笑道:“瞧大姐姐说,我这还要谢谢大伯母为咱们考虑得这般周到,我与宇哥儿都不用忙活了。”
说到这里,季重莲已是对着大太太福了福身,她这才脸色稍缓。
季崇宇却这时扯了扯季重莲衣角,示意她说出昨晚他们商定事,季重莲给了他一个安抚眼神,这才又转向大太太道:“大伯母,咱们姐弟三年未归京,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母亲坟前,想多陪着她几日,若是大伯母有事,不用顾忌咱们,只带着两位姐姐先去城里就是。”
大太太等就是季重莲这话,柳眉一扬,面上神色顿时喜不自禁,她这次带着季芙蓉上京本就是为议亲而来,至于也一同带着季海棠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有合适也可以看看。
如今季重莲养季老太太跟前,大太太还就怕她回去老太太跟前嚼了舌根,如今他们姐弟自请留下,那实是太好了。
季芙蓉却是秀眉一竖,当先便不同意了,“怎么能将你们俩个孩子单单留这里,若是回去后祖母怪罪下来,我找谁评理去?”
大太太收起了笑容,面色有些讪讪,“大不了我多派几个人照顾着五丫头姐弟,你外祖那方已是派人城门口候着咱们了,若是去晚了……”
“大姐姐,你放心吧!”
这次倒是季崇宇扯住了季芙蓉衣袖,拍了拍自个儿胸口,扬起一个明亮笑容,“我也是个男子汉了,有我护着姐姐,怎么样也不会出事。”
“你个小鬼头!”
季芙蓉点了点季崇宇额头,却是被他那认真模样逗笑了。
“真执意要留下?”
季芙蓉转身拉了季重莲手,面上有一丝不舍,其实她也感觉到大太太这次回京举动有些突然,可怎么样她也说不准,只是心里有些忐忑,若是季重莲能够陪身边,她心里也能多一份安稳。
“就留几天罢了,到时候我再去寻你们。”
季重莲笑着捏了捏季芙蓉手,以示让她放心。
这灵隐寺本就幽静,他们又不会平白地去招惹谁,想来还是很安全,若是偶遇了什么达官显贵,他们也会量低调地绕着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五丫头都这般说了,你也该放心了吧,合该着好像你母亲我欺负他们姐弟似。”
大太太嗔怪地瞪了季芙蓉一眼,“五丫头稳重懂事,这老太太面前也得了夸赞,你可别小瞧了她去!”
大太太这后一句倒是有几分酸酸意味,季重莲扬了扬眉,季芙蓉无奈一叹,两姐妹目光汇一处,不约而同地笑了。
拜祭完沈氏后,大太太果然马不停蹄地带着季芙蓉姐妹离开,站山腰上还能见着他们远去马车,真是一刻不停歇。
季崇宇看眼里,不由有一丝担忧,“大伯母赶得这样急,莫不是大姐姐外祖家催得紧,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瞧你这张嘴说,坏不灵好灵,吐掉!”
季重莲瞪了季崇宇一眼,揪了揪他耳朵。
“知道了!”
季崇宇惨呼一声,却也不敢反驳,忙照着季重莲话做了。
碧元与红英又一旁收拾着拜祭完东西,随着季重莲姐弟下山去了。
上次偶遇岭南王世子李照那片杜娟林里,季重莲不由停下了脚步,七八月份并不是杜娟花期,整个林子空荡荡,光秃树枝空乏地伸展着,似乎也带着夏日里懒洋洋疲惫,再见不到三年前那片姹紫嫣红美景。
“姐,就是这里了。”
季崇宇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季重莲一分,整个身体却是绷紧,目光四扫而过,警惕着周围动静。
“这样季节无景可赏,想来是碰不到。”
季重莲笑着拍了拍季崇宇肩头,当年画面若是再回放一遍也足以叫人惊心,幸好她们姐弟没落入李照手中,不然指不定眼下已是成了人彘,想想就让人胆寒。
一片杜娟林围绕中,隐隐有坟头突起,没有牌位,也见不到纸帛冥香,季重莲目光扫了过去不禁微微皱眉,这里到底是埋了什么人呢?
能得到岭南王世子李照看护,这位已故之人来头却是不小,但却不能有牌位祭奠……季重莲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得让人抓不住。
她摇了摇头,所幸不再去想,总之与李照牵扯上关系对他们姐弟绝无好处,还是早早离开了事。
“姑娘,那方有人来了!”
碧元眼尖,已经见着另一头小道上走来几人,当先女子笼一身青紫色羽缎斗篷里,她低垂着目光让人看不清面貌,后面跟着几个服饰统一俏丽女子,显然是她侍婢。
“姐!”
季崇宇紧张地攥紧了季重莲衣袖,待看清来人之时却暗暗松了口气。
见着杜娟林中停驻了几人,那女子微微有些诧异,这才嘱咐身后一侍婢让她先行前去,自己则停住了步伐与身后几个侍婢站定不动了。
“这位姑娘打扰了。”
那侍婢面容姣好,眼角生了个颗红痣,见人便先问了好,这才客气道:“不知道几位能否让出地方,我们家姑娘要此处祭奠故人!”
季重莲目光一凛,不由自主地向远处扫去,去恰恰和那抬起女子目光相撞,双方皆是一怔。
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鹅蛋脸,柳眉修长,唇色红艳,一双眼睛如水光一般潋滟,小巧精致五官组合一起,明丽得就像那耀眼晶石,一刹那间让人移不开眼。
与此同时,那女子也打量着季重莲,十岁上下年纪,五官轮廓已是初具美人特质,但让人过目不忘却不是她美貌,反倒是那通身气度,不卑不亢却又优雅端方,整个人挺直得犹如一颗松柏,好似带着与生俱来傲骨。
且看她模样,一身素白衣衫,头顶还别着一朵小白花,身后丫环手中提篮里也装着冥帛纸片,想来也是到后山祭拜亲人。
这样想着,女子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相同感受,提起步子,缓缓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