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竟是一片广阔的世界:清风从未知的空隙中穿掠而出,带来夜的清凉气息。四壁和地面都铺有琉璃,望去幽蓝如海,苍茫飘渺。“海”上升起两个月亮:一如银盘,一如金钩,对映相照,颇为奇观……不!那只是形似满月和弦月的两片琉璃,嵌在穹顶之上,透过真正的月光,便宛若重生的月亮。
慕容秋实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碧玉雕成的一只画舫,临“海”而泊,似乎正要扬帆出海。舫身虽只有丈许,却舟楫齐全,栩栩如生。唯舱中空荡荡的,别无一物,只停有一具黄金棺椁。月色如水,透过琉璃墓顶,落在那黄金椁盖之上,将那些镂刻精美的画纹,都映成一片耀目的金光。
舫中竖有白玉桅杆,粗如儿腕,桅上无帆,却挂有一幅长约七尺的美人图,素墨勾勒,远望如桅帆:图中的女子净额低髻,此外别无簪饰。身着雪白束腰长裙,外披极短的挑绣菊纹衣衫,素帛裙裾在腰前系成繁复花形,打扮有些怪异,不类中土。然而虽是画笔,遥遥观之,仍可见那女子容貌妍丽,特别是一双紫眸,水光流溢,仿佛穿越画面而来,脉脉视之,柔情无限。
慕容秋实不由得赞道:“这里有海,有月亮,有碧玉画舫,还有美人……虽然都不是真的,可是真美!”
“对了!玫瑰老板你快过来看,这画上的女子的这双紫眸怎么跟你是一模一样呢!”慕容秋实忽然又惊呼道。
玫瑰定睛一看,也是吃了一惊!
画中的女子果然跟自己一样,长得一双璀璨夺目的紫眸!
而且,面像也长得及其相似,就好像孪生姐妹一般!
如果不是玫瑰因为脸上冒出许多痘痘而罩着面纱的话,慕容秋实如果看见玫瑰的长相的话,一定更要震惊不已!
玫瑰忽然冷哼一声,回身跃起!
“经年,不,欧阳夜,你自称幽冥主人,三十年如一日,散出黄金宝库的流言,引诱江湖人绵绵不绝地入内!才有了那些人鱼白骨灯,和那些曼陀罗华!”
“影子”冷哼一声,不置与否。它与他们中间,隔开十余步的距离,在浓重雾气的缠裹下,看不清形体高低,甚至微微地飘离地面,似真似幻,如鬼如魅。
“玫瑰老板,人鱼白骨灯和曼陀罗华有什么关系?”慕容秋实听得云遮雾罩,不明就已。
玫瑰不置与否:“以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座连墓主姓名都未可知的坟墓,却偏要有什么黄金宝库的流言,在江湖上传播开去。而且每当寻宝人一去不复返的悲剧,使得人人心中生出惕意,致这个谣言快要消湮时,又会突然以更热烈的声势,宣扬起来。只能说明三十年中,一直有人不遗余力,刻意地在传播关于黄金宝库的谣言。是否传播谣言之人,对墓主有着刻骨仇恨,才要让源源不断的人,来打扰墓主的安宁。”
“不!不是这样的!”“影子”突然厉声喝道:“他们打扰不了她的安宁,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们只配隔得远远的,谁也接近不了她!”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玫瑰淡淡道:“当我看到那些人鱼白骨灯,还有那些曼陀罗华的花海时,我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个谣言,会三十年不绝。”她的目中射出剑锋般的锐光,连那“影子”都仿佛感到了其中的凌厉之意,包裹在周围的雾气,也不安地微微动了动。
“因为那个传播谣言的人,需要源源不断的、大量的人殉葬,用他们的白骨制作灯盏,用他们的血肉滋养墓中种养的曼陀罗华!”
“曼陀罗华,彼岸花,代表永生的别离,同时也寄托了对尘世的留恋,和对爱人的思念。”慕容秋实想起青烟小筑里,那一片暗色的花海,也想起玫瑰的话语,喃喃道。
“它还有一种含义。”“影子”幽幽说道:“它种在地狱和凡间相通的道路旁,灵魂如果有思乡之念,会随着它盛开的花朵,沿着香气飘来的方向,一路回到凡间,再次复活!所以它不仅是彼岸花,也是还魂花!”
“还魂?”玫瑰的眉头皱了皱:“你想要还的,是谁的灵魂?”
“影子”喋喋地怪笑起来,那声音冷峭如枭,在这空灵的室中,越觉阴森不测:“玫瑰老板,你问得太多了。为什么不问一问,那画像中的女人为何长得与你如此相像呢?”
玫瑰目光一闪,缓缓问道:“为什么?”
“玫瑰。”
耳畔突然传来沧海的声音。
玫瑰心脏一阵急跳:“沧老板……”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他的影子,“你在哪?”
“听好,”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传过来的,“你身边有一只厉鬼,逼他现身,就能看见迷迭草,你要抓住迷迭草。”
玫瑰没听懂他的话:“怎么抓?我怎么出去?”
“你的灵魂在炼狱,身体在玫瑰花坞。”
“炼狱?!”玫瑰一头雾水,似懂非懂。迷茫地望着四周,“什么叫灵魂在炼狱?又怎么逼厉鬼现身?”
“别细问,想办法。然后,抓住迷迭草。”
“怎么想办法啊?抓住迷迭草又能怎么样?”
“抓住就是了。”
“可我想不出办法。”
“玫瑰……”
“什么?”
“知道植物人吗?”
“知道。”
“想不出办法,你的身体会变植物人。永远都醒不过来!”
扔下这句话他就没了声音。
玫瑰又急又气,这感觉就好象遇到海难的时候明明看到一艘救生艇朝你飘过来,还没等你上船它便转了个弯离开。
怎能不生气?!
玫瑰强迫自己定下神仔细琢磨刚才沧海说的话。
他说她身边有一只厉鬼,谁是厉鬼?答案仿佛显而易见,在之前出现的虚假场景中,有一个人始终在场景里面。
经年。
所以他最有可能是厉鬼。
“经年,我已经看见你了,何妨现身,出来说话呢!”玫瑰淡淡说道。
话语之间,灰雾果真徐徐散去,室中显出来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青灰布袍,用白绦系住,宛若丧服。脸上却覆了一张黄金面具,那面具做工精致,金光灿然,有着极为狰狞的面目五官,却与外面的青铜兽首几乎是一模一样。
幽冥主人嗤地一声,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声很奇怪,象是从齿缝中抽出的冷风:“谁告诉你我是那个经年?”
“早在玫瑰花坞时,你就处心积虑,接近我。要解绝情蛊,唯有失心人。”玫瑰明眸如波,定定地凝视着幽冥主人:“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慕容婉下了绝情蛊的,对么?”
四周一片平静,静得连呼吸都停住了,仿佛落入了一个幽远空寂的深洞,唯有分外凛冽的杀气,自龙头匕的刃锋间,腾然而起,直逼眉发,竟然连肌肤的表层,都被刮剌得隐约生疼。
幽冥主人的面具眼孔中,射出含意莫测的光芒:“你……你怎知绝情蛊是我所下?”
“绝情蛊的成虫的确已在三十年前,被江湖中人聚集在一起,全部销毁殆尽;所能得到的,应该只有蛊卵,而只有在中了绝情蛊之毒的人死后,蛊虫失去寄体,无法生存时,才会用尽最后的精华,产下蛊卵。将蛊卵重新孵化出来,使绝情蛊毒重现人间。三十年来,放出黄金宝库的谣言,引诱那些江湖人士入墓,然后将他们一个个用蛊毒害死,活生生地做成人骨灯;欺骗慕容婉的感情,给她下蛊,而后又放纵她害人,任由她以人心入药;借用各种压力,迫使我亲自入墓……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那十个字么?”
“要解绝情蛊,唯有失心人。”
玫瑰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三十年来,你一直养蛊种蛊,以鲜活的人体为试验,却又费尽心机,寻求着解除蛊毒的办法。你选中慕容婉,是因为她出众的医术吧?”
“你说曼陀罗华还有一种花语,是还魂花。迷失在地狱的灵魂,能跟随花香的气息走出地狱,回到人间。你在黄泉深处,人间红尘,都种下曼陀罗华的花海,是在企盼着谁的灵魂归来?难道是那画中的女子?她究竟是谁?又为何与我长得如此相像?”
“我要找失心人!”幽冥主人嘶声道:“我要找的只是绝情蛊的解药!我只要我的琴儿复活!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在如意坊看见琴儿就被她的美貌和才华而倾倒!我誓要娶她为妻!可家父非要给我跟慕容婉订婚!说是欧阳世家和慕容世家联姻那是门当户对,强强联手!纵然那个慕容婉号称江湖第一美人,长得貌美如花,但我始终只喜欢我的琴儿!可谁曾想那个歹毒的慕容婉在知道琴儿的存在后,竟然给她下了绝情蛊!哈哈!那个贱人最终也死在绝情蛊下,这叫自作自受!琴儿亲口说的,她有办法解开这种蛊毒!是种名叫‘失心人’的解药!”
“既然你们不让慕容婉继续试验解药,那玫瑰老板你就留下来吧!”
玫瑰并不动怒,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既然失心人和曼陀罗华都不能让琴儿复活,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幽冥主人阴森一笑道:“玫瑰老板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画中人跟你很像吗?那我就告诉你,那是因为琴儿就是你的前世!取了你的魂魄给琴儿,她就能复活了!”
玫瑰转过头来,脸上笑容收敛不见,冷冷道:“幽冥主人,你的琴儿,死了三十年啦,再也不会活回来了。”
“你胡说!她没有死!只要有你的魂魄,她就会回来……”幽冥主人愤怒尖利的声音中,身边飘浮起一团团灰暗的雾气,将他更是重重包裹,看不分明。那雾气飘飘荡荡,宛如一滩可以流动的水渍,向四处缓缓扩去。
扑扑扑,空中突然腾起一片黑雾!幽冥主人神色陡变!
只见慕容秋实怀里抱着那具七弦琴缓缓向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向那停泊于琉璃“海”边的画舫。
幽冥主人身形一动,但又强行忍住,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黄金河山!”慕容秋实嘿嘿地笑起来,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急迫与贪婪:“我就是想知道的是,那座黄金河山,它在哪里?我想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要知道,如何能解除绝情蛊。小小的黄金河山,反而不是你最在意之物吧?告知我又何妨呢?”
“黄金河山?为它已经有那么多人丧命,没想到连慕容先生也会如此贪迷。”幽冥主人的话语里,带有一丝隐约的嘲讽:“原来慕容先生处心积虑,一路跟随玫瑰老板出生入死,都是为了这黄金河山。”
“黄金美女,世人所共向往之,又不是我一人。”慕容秋实不以为意道:“玫瑰老板说我们看到的黄金河山,不过是琉璃镜投射出来的幻影,但一定也会有本体的存在。否则每年月圆之夜,那从墓顶冲射而出的金光,又从何而来呢?我想这样珍贵的殉藏,一定是藏于墓中主穴总枢所在。可是进入这里,我四处打量,也没有发现黄金河山的影子,没办法,只好用这样胁迫的法子,我这具琴里的‘蚀腐雾’毒虽毒了些,却也能让各位不至于再说假话。”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尾上,铁管有意无意地动了动,众人脸色不由得一变!心知那毒雾一经喷出,便是武功再高,也难免不被殃及,更遑论会损坏这棺椁所在的墓室完好。
“你真想要黄金河山,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只怕你大失所望。”幽冥主人沉声道。
“要!”慕容秋实笑道:“这样富可敌国的财富,是我平生之愿,怎会大失所望?”
幽冥主人忽然冷笑一声,道:“富可敌国?那样无稽的江湖谣传,我传播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信了?”
他衣袖一挥,手指遥遥指向舫首之处:“你要的黄金河山,就在那里!”
慕容秋实大喜之下,急切一瞥,依稀只见舫首上一片小小金光!金光之中,似乎正是某种金质器物,然而最多不过巴掌大小,隐约可见线条繁复、雕镂精巧,却终因太小,看不分明形状详细。
他恼怒地转过头来,黑笠下的细小双目,射出寒光,紧紧地盯住幽冥主人:“你消遣我?”
“早知你不肯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幽冥主人平静地答道:“你说得很对,如果真有黄金河山,自然是要放在墓中主穴之内,为墓主近殉。只可惜我家琴儿不是那样的俗人,断不肯为了要座黄金河山殉陪,便生生破坏了这里幽远的美景。玫瑰老板也说得很对,你们在外面墓室所见到的黄金河山,其实是墓道中所安装的琉璃镜里,反射出来的幻影。但并不是幻影与本体的大小,就一定是一致的。那件金质器物,不过只有巴掌大小,但若你走近看时,便会发现那些山峦江河仍是雕刻得栩栩如生,至于所镶嵌的美玉玛瑙,珊瑚珠宝,虽然最小者只有米粒大小,最大者亦不过大如绿豆,工艺却极为精妙,堪称微雕上品。但论其价值么,当然远远比不上你心中所想要的黄金河山!”
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慕容秋实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的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嘲讽的神情:
“三十年来,无数人因这个黄金的梦想,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们到死都不会想到,那个只在梦中才会有的黄金河山,那巨大无双的宝库,居然只有巴掌大小!”
那一刹那间,玫瑰的面前,似乎又浮现出外面墓道之中,那些填满人鱼膏,长燃不息的白骨灯。
它们的主人,曾怀着怎样贪婪的念头,来到了这里。枉想满足黄金的美梦,却没有想到竟会只为了这巴掌大小的一座镶玉金雕,却丧失了性命,消尽了血肉,甚至不得不留下自己的灵魂甚至白骨,变成永远不能解脱的墓殉。
“原来是这样。”半晌,慕容秋实才冷冷道。
就在玫瑰怅然失神的一刹那,幽冥主人像野兽一样扑了过来,将她狠狠地扑倒在地。
玫瑰定神一看,幽冥主人正掐着她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脸色死灰,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没有瞳孔和黑白,黑黝黝的溢满了怒火。牙齿恨恨地咬在一起。身体硬邦邦冰凉凉,沉得像一块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