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盈站在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不觉流下泪来。
“相公…”
凤倾翔浑身一震,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相公。”楚玉盈又唤了一声,“是我,我来看你了。”
凤倾翔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双手抓着铁栏杆满面泪痕的楚玉盈,有些恍惚的眯了眯眼。
“你…”
或许太久没有说话,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来了?”
“我…”楚玉盈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他满身的血迹,以及手腕脚腕包扎的绷带上。她知道,凤倾璃废了他的武功,如今他经脉俱断,已经是个废人。然而亲眼见到他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她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相公,你…你受苦了。”
狱卒早就打开了牢门,她颤颤巍巍的走进去,蹲在他身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还疼吗?”
凤倾翔低垂着头,此时抬头看她,见她容颜憔悴,眼神里明显有疼痛怜惜之色,忽然便觉得心中有些堵得慌。这是他的妻子,他最开始并不愿娶的女人。夫妻近三载,他对她算不得多好,甚至老早就有休妻的念头。到得如今,他失去了一切,成为了阶下囚,人人厌弃他。却唯有这个女人还来看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我没事。”
他漠然以对,淡淡道:“这里这么脏,你来做什么?回去吧,我做的事都与你无关,父王不会怪罪你的。如果可能,就找个人嫁了吧,别为了我耽误你的青春,不值得。”
楚玉盈浑身一震,眼眶里又含了泪。
“相公,你…你不要我了吗?”
凤倾翔苦笑,“我对你并不好,你用不着为了我这样的人守寡。虽然楚家垮了,但是父王向来仁义,祖母也喜欢你,他们会给你安排个好前程的。”顿了顿,他叹息一声,伸出手似乎想去给她拭泪,然而经脉俱断,稍微一动就牵连全身伤口,疼痛开始蔓延。
他自嘲的放弃,“玉盈,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你不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怎能再困你后半生?”
他看着楚玉盈,眼神里难得有了几分怜惜和愧疚。这样的话,换了以前,他绝对不会说出口。从前他自视甚高,根本看不起楚玉盈一届庶女,虽然他自己也只是个庶子。然而从小就励志要继承荣亲王府的他,心高气傲,哪里会把楚玉盈放在眼里呢?
后来跟着大皇子谋反,失败了,被废除武功,关在大牢里。没有人给他用刑,也没有人折磨他。这天牢里很多人,他似乎是个特例,单独住一间牢房。隔着墙壁,他却能听得见那些囚犯日日被拷问发出的惨叫。他在这样日日的听觉折磨下几乎崩溃,几度想要自杀了结自我。然而他如今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渐渐的,他绝望了,漠然了,便只有等死了。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是辛苦的。他想了很多,往日那些鲜华,那些尊荣,那些抱负…再看看如今的狼狈,痛苦不堪。那些权势富贵,早就如过眼云烟。他算计大半生,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反倒是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他就开始反思,如果他当初没有不甘心,没有做那些事,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了?
他想了很久,却想不出答案。还能怎么样呢?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也没有当初。有的,只有结局和迟来的悔悟。
“如今大昭都控制在二弟手上,哦不,他已经是太子了。”他恍惚的笑了笑,想起以前自己从来看不起的对手,居然才是真正的皇室正统,未来皇位的继承人。他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切,却是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的垃圾。
“你能来这里,应该是得到了他的允许。玉盈,你去拿纸笔来,我写下休书,还你自由,以后你可以…”
“相公!”
楚玉盈高声打断他,忽然伸手牢牢的抱住他。他被关了很久,满身臭烘烘的,还掺杂着血腥味,腥臭刺鼻,就连送饭的狱卒送完饭都会退避三舍。她却似乎根本不受影响,只紧紧的抱着他。他身上很冰,然而她却觉得这三年以来,这是他给予她最温暖怀抱。
“玉盈?”
凤倾翔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怔了怔。同时她扑过来的力道有些大,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他却没有哼一声,只是有些茫然的睁大眼睛。成亲三载,他似乎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了她。她虚荣,心胸狭隘,善妒,狠毒…所有世家女子隐藏在温婉背后的阴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从前,他是看不起这样的女子的。
然而不成想,这样在他眼里一无是处的女子,在他人生低谷绝望的时刻,会给予他这样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的味道清淡而幽香,与从前那样浓烈刺鼻的胭脂水粉味道不同,似乎净化了黑暗的灵魂,留下最纯净的美好。他在这样久违的美好里微微失神,眼眶不由得微微酸涩。
“你这是何苦?”
楚玉盈放开他,眼神含泪,却道:“相公,你放心,你不会死的。弟妹,弟妹回来了。是她带我来见你的,她答应我会救你的。只要…”
“弟妹?”
凤倾翔眼神里浮现一丝讶异,而后相似想到什么般,轻轻笑了笑。
“如今大梁的女帝?”
“嗯。”
楚玉盈点点头,“她说了,只要你肯改过向善,就放你出去,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凤倾翔浑身一震,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可能吗?我犯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太子…他会放过我么?”他自嘲的笑了笑,“我早就死心了…”
“不,相公,你不能放弃。”楚玉盈握着他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温度来暖他冰冷的手指,冰冷的心。“你听我说,二弟和弟妹都不是无情之人。父王养育了二弟多年,对二弟恩重如山,二弟不忍父王伤心,答应给你一条生路。”
她说得有些急切,“所以,所以你不能放弃。你这次是犯了大罪,但是虎毒不食子,你好歹是父王的儿子,祖母…祖母也不忍心看着你死。弟妹…弟妹终究是善良的,她答应饶你一命。只要,只要你痛改前非。”
“痛改前非?”
凤倾翔有些茫然。
“我罪孽深重,他们…当真愿意放过我?”
楚玉盈边哭边用力点头,“是,相公。我想过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地位,都不及命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活着。失去什么都不重要,咱们从头开始。你别怕,就算你成了庶人,你还有我,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没有了那些功名利禄,也就没有了贪欲。以后…以后咱们就做普通人,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咱们有家,以后还会有孩子,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比什么都强。好不好…”
她说到最后,几乎哭得泣不成声。
“孩子?”凤倾翔被这两个字震得浑身僵硬,茫然的眼眶似碎裂开来,露出疼痛和愧疚。
“玉盈,对不起,我曾经…”
“我都知道。”楚玉盈对上他歉疚怜惜的眸子,微微笑了笑,心酸而释然。“我知道你曾给我下药,我也知道你曾厌弃我。”
“那你还…”
凤倾翔无法面对她清澈包容的眼神,羞愧的垂下眼。
楚玉盈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你总归是我的丈夫。出嫁从夫,从前我恨过你,怨过你。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到头来我只剩下你,你也只剩下我。相公,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都以为自己应该高高在上,享尽一切尊荣,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空。”
她笑了笑,眼神里满是释然和顿悟。
“其实我们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我,我还有你。荣华富贵终究只是浮云,只有身边的人才是永远停留的。”她看着凤倾翔动容的眼眸,目光灼灼,道:“相公,咱们从心开始好不好?”
凤倾翔看了她半晌,闭着眼睛重重点头。
“好。”
楚玉盈脸上立即有了笑容,重新抱住他。凤倾翔努力的抬起手来,第一次那么真切的回报住她。紧紧的,不顾浑身牵扯伤口的疼痛,将这个繁华过尽后唯一还没放弃他的女子抱在怀里。那一瞬间,心口空落的地方似忽然被填满了,有一种满足的情绪在心里酝酿。直冲入眼眶,逼得他眼角酸涩,竟然落下了泪珠。
潮湿阴冷的天牢,有悔过自新情深意重的夫妻破镜重圆寂静相拥,暖了这阴冷的空气,也暖了心底的空虚。
天牢外,一辆华丽的马车外,站着容光艳丽的夫妻。女子一手抱着一个婴儿,另外一只手牵着一个三岁的女婴,对着身边双手抱着两个孩子的男子笑得温柔。
“我说吧,其实你大哥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看着天空漂浮的云层,叹息了一声。
“人若有情,便无所畏惧。”
凤倾璃看着她静谧绝美的侧面,眼神宠溺而温柔。
一切都会好的。
五日后,皇后在华欣宫驾崩。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青萱刚哄几个孩子睡下。她并不意外,皇后死得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据说华家的诅咒,每个人遭受诅咒而死的情况都不同。有的死状凄惨犹如鬼魅,有的死得很安静,甚至没有一点的预兆。还有的死是起初生病,然后慢慢死去。
皇后算是幸运的了。
本来皇后驾崩,是要举行国丧的。然而皇后临死前留下了遗言,不必大张旗鼓,人死了一了百了,何必再劳神操心?她只是请求,不要入皇陵。
凤倾璃答应了。
孝仁帝因为这个事情,病情加重,彻底上不了早朝了。
三日后,沈青萱带着绾儿和尘儿进宫探病。
宫人禀报后迎她入寝殿,宫闱深处,帷幔深深,浓郁的药香和龙诞香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
孝仁帝躺在龙床上,形容枯槁而面色虚弱。见到她来,神色很是淡漠,似乎隐隐还有几分讥诮。
沈青萱在距离龙榻三步之遥停下来,目光沉静如水。
“我带着孩子来看你了,陛下。”
孝仁帝吩咐宫女扶他坐起来,就这么一个小动作,他都做得似乎极为费力,微微的喘息。
“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作甚?”孝仁帝看着沈青萱,眼神里升起愤怒和不屑。“当初朕就不该答应璃儿留着你,朕早该杀了你,省得如今养虎为患。”
一番话说完,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沈青萱并不生气,上前了两步。
“是吗?那您可是失算了。如今您便是想杀我,只怕也有心无力了。”她笑得很温柔,“因为您的儿子,他不会让我死,因为他爱我。”
孝仁帝压抑的愤怒和仇恨因她最后几个字爆发,他一挥袖将放在小几上的药碗打翻,怒道:“闭嘴,你给朕闭嘴。”
身边的宫女早就颤巍巍的跪了一地,沈青萱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你小声点,别吓着了我的孩子。”
孝仁帝愣了愣,看向她怀中的两个孩子,眼神有些恍惚,似掺杂这几分怀念,而后又是浓浓的厌恶。
“孽——”
“他们身上也留着凤家的血。”
沈青萱淡淡一句话落下,就成功的将孝仁帝还未说完的‘孽种’两个字堵在了喉咙里,他恨恨的瞪着沈青萱,似乎想要用眼神将她杀死。
“妖女,你迷惑璃儿,你会遭天谴的——”
“天谴?”沈青萱讥诮了一声,“你凤家先祖灭我大倾王朝,杀我朝堂百官,你怎么不说你们更加丧心病狂?”
孝仁帝一张脸青白交加,死死的看着她,眼神阴鹜而森冷骇人。
“算了,我今天进宫可不是来跟你口角相争的。”沈青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淡淡道:“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孝仁帝冷哼了一声。
沈青萱也不在意,“你不是想要天下一统吗?我可以奉上大梁的玉玺,与大昭合二为一,到时候两国之兵,拿下轩辕是轻而易举的事。”
孝仁帝有些讶异,眼神里精光闪烁。
“大梁是你的心血,你会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沈青萱眼神轻蔑,语气嘲讽。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贪慕权势,不择手段的。”
孝仁帝没有反驳,只是冷冷道:“条件。”
“将我那婆婆的衣冠冢从皇陵里撤出来,你自裁恕罪,以谢天下,并且留下遗诏,让子靖登基,并且有生之年六宫无妃。”
孝仁帝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跟朕提如此荒唐的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还有,璃儿将来是大昭的皇帝,你凭什么让他终生只守着你一人?”
沈青萱面不改色,“就凭我比任何人都爱他。”
孝仁帝瞪大眼睛,一瞬间忘记了反应。
沈青萱却仍旧面色清淡如水,“你不答应也可以,那朕就不介意让这个天下姓沈。反正以他对我的感情,我相信他不会介意朕将大昭收归大梁版图的。而且严格说起来,这天下原本就是你凤家盗来的,如今朕要是想收回来,似乎也理所当然。”
“闭嘴!”
孝仁帝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一脸沉静的沈青萱,“你逼死朕,就不怕天下人辱骂你吗?”
“那又如何?”沈青萱捏着女儿的脸蛋,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弑父的事朕都做了,害怕逼死一个无道昏君吗?”
孝仁帝惊得再次瞪大了眼睛,“你——”
沈青萱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你没听错,朕的父皇,是朕亲手杀死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这满殿的宫女齐齐倒在地上,嘴角鲜血殷殷,显然已经身亡。
孝仁帝吓得面无人色,“你——”他一惊之下就开始大呼,“来人,救驾——”
“不用喊了。”
沈青萱慢悠悠道:“这皇宫早就在他控制之中,不然你以为他能放心朕一个人入宫吗?”她看着孝仁帝,眼神平静。“老实说,其实朕要杀你实在太容易不过了,朕也可以消除所有证据,任何人都看不出你是死在朕的手上。不过朕嫌你的血太脏,不配朕亲自动手。”
她叹了口气,用仿佛给予他无尚恩德般的口气道:“算了,虽然麻烦一点,你死了就行,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孝仁帝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惊恐的看着她。而后似想起了什么,“你这个恶妇,璃儿不会放过你的,你——”
“呵~”沈青萱轻笑一声,眼神怜悯而厌弃的看着他。“你不会忘记你从前是如何对他的吧?虎毒不食子,你竟然那么狠心的对他,不但给他下毒,还给他用刑。害得他双腿残废,被人嘲笑谩骂十年。他那个时候才六岁啊,你怎么忍心?”她胸腔渐渐升起怒火,冷厉而森然的看着孝仁帝。“若不是还念着几分父子之情,你以为他还能容许你活到今日?皇后当初给你下毒,你以为他真不知道?”
孝仁帝脸色越来越白,想起曾经的种种,苍老的眼瞳内覆上了愧疚和痛楚。
沈青萱冷眼看着他的悔悟,满眼的厌恶和不屑。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你当初是怎么用卑鄙的手段夺走父王心爱之人,后来又是怎样让她惨死大火尸骨无存的,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孝仁帝身子开始抽搐,眼同类涌现多年前凄厉的火光,耳边还回荡着那女子凄绝愤怒的哭声。久违的噩梦,再次潮涌般袭来,让他整个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
“朕…她背叛朕,朕是皇帝,天下都是朕的,所有女人自然也是属于朕的…”
沈青萱眼神如毒蛇般看着他,森冷道:“凤鸣,你还真是死不悔改,无可救药。”
被戳痛伤疤,又被一个他厌恶的女人如此羞辱讽刺,孝仁帝哪里受得了?当即怒吼,“沈青萱,秋明月,你这个妖女,你迷惑我儿,颠覆朝纲,你罪该万死,你——”
“那么——”
沈青萱忽然站了起来,“在我死之前,还是你先死吧。”
孝仁帝睁大了眼睛,恐惧的看着她一步步走进。
“你、你要做什么?来人啊,来人——”
沈青萱冷冷的笑着,一步步靠近。
“知道濒临死亡却无人救援的滋味吗?知道被一个你厌恶鄙弃的人操控的滋味吗?知道窒息的滋味吗?”她已经来到了窗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冷而讥诮。
“原本我想给你个体面,虽然朕实在是对你厌恶至极,但好歹你也算是朕的公公。你自裁向我婆婆以及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赔罪,朕将大梁的玉玺双手奉上从此天下一统也就罢了。只是你不识好心不听劝告,朕也不怕担这个弑君的罪名。”
“你要做什么——”
“来人!”
沈青萱低喝一声,身后立即落下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
“主子。”
沈青萱转身,“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
黑衣人站起来,走进孝仁帝。
孝仁帝惊恐的瞪大眼睛,连连后退。
“你要干什么?你不能杀朕,朕是皇帝,你们…你们这是弑君,朕要灭你们九族…”
黑衣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就要动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阻挠声。
“住手。”
黑衣人一顿,孝仁帝眼里燃起希望,沈青萱猝然回头。
哐当——
门被推开,然后一阵风过,层层帷幔掀起,隐约看见一个人冲了进来。黑衣人立即身影一闪,就要对来人出手。
“退下。”
沈青萱何止了他,他立即停止不动,站在沈青萱身后。
最后轻纱落下,荣亲王走了进来,面色焦急。
“青萱,你不能杀他。”
沈青萱有些错愕,“父王,您怎么来了?”
孝仁帝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来救他的人会是荣亲王,不过这个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连忙道:“皇弟,快、杀了这个女人,她居心不良,她要谋朝篡位,她要颠覆我大昭的江山。快、快杀了她…去,让璃儿过来,朕要让他看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荣亲王冷冷的站着,并没有为他言语所动,只是用那种讥诮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与之前沈青萱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就仿佛他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孝仁帝叫了半天,才发现了不对劲,喘息着看着荣亲王。
“皇弟?你有没有听见朕的话,快杀了这个女人——”
“为什么要杀她?”荣亲王漠然以对,“皇兄你莫非病糊涂了不成?她是大梁的女帝,是璃儿的妻子,也是你的儿媳妇。你想要大昭和大梁开战么?”
孝仁帝一噎,有些怔怔的看向荣亲王,而后脸色狰狞。
“玉玺在她身上,对,她刚才对朕说愿意交出大梁的玉玺,对大昭称臣。你杀了她,把玉玺搜出来,然后大梁…大梁就是…”
“就是你的了?”
荣亲王忽然温柔的笑了,似乎很赞同孝仁帝的话。
“对。”孝仁帝已经陷入了癫狂,根本没看出荣亲王的异样,目光赤红的指着沈青萱。
“杀了她,杀了她咱们就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大梁。对,还有她那两个孽种,不能留下——”
沈青萱目光瞬间冷冽如刀,荣亲王却幽幽道:“皇兄,你果然是病糊涂了,如今都疯癫了,竟说些疯言疯语。”
“凤煜!”
孝仁帝低喝,“朕让你杀了这个妖女,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荣亲王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低低道:“皇兄,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孙子孙女,你若不是疯癫成狂,怎能说出如此秽言?若是让璃儿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生气呢。”
孝仁帝气得胸腔起伏,“这个女人,她想要杀朕。她罪该万死。还有她的孩子,我凤家怎么能留有前朝的血脉?不可以,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
“皇兄那么接受不了凤家的孩子留有前朝的血液,那不如…”荣亲王语气温柔,笑容和煦,慢慢的走过去。
“就以死向历代先祖谢罪吧。”
孝仁帝瞪大眼睛,沈青萱也微微震惊。
“父王?”
荣亲王没有回头,只是眼神有些冷的看着明显垂死挣扎的孝仁帝。
“皇兄,还记得当初妍儿是怎么死的吗?”
孝仁帝瞪大眼睛,身子瑟瑟发抖,而后又暴戾阴冷道:“她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皇后,你闭嘴,不许你唤她的名字——”
荣亲王轻蔑的看着他,眼神里终于露出深深的仇恨。
“若不是看在你是璃儿的生父,你以为我会容许你活到今天?”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眼神森冷而痛恨。“你抢走了我的妍儿,还让她葬身火海,甚至连璃儿都不放过。凤鸣,你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也忽然伸出手来,掐住了孝仁帝的脖子。
“让你逍遥了这么多年,如今,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沈青萱大惊失色,“父王,不可——”
她抱着孩子就要冲上去,荣亲王却一挥手,周边的案几小榻全都倒塌,阻挡了她的去路。暗卫闪身过来护着她。她面色焦急,“快阻止父王——”
孝仁帝脸色已经由红变紫,眼瞳里腹满了惊恐和绝望。
暗卫闻声而去,荣亲王却一掌劈倒了侍女台上的烛火,帷幔轻飘飘的落下,转瞬被大火侵蚀。
沈青萱睁大了眼睛,“父王,不要——”
荣亲王掐着孝仁帝的脖子,火光下他面色阴冷而决绝。
“快带着你家主子离开。”说话的空档,他将这殿内所有的烛台都推倒,大火很快就开始燃烧。
沈青萱抱着孩子想要上前,被那火光烤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快去救父王,快去…”她大吼着,身边的暗卫却是护着她往后退。
“陛下,快出去,这里很快就会烧成灰的。”
“我不走,快去救父王,他会死的——”
沈青萱几次想要冲进去,都被暗卫阻拦。
“陛下。”暗卫跪在地上,“您还有小公主和小皇子,您不能有事啊。”
沈青萱浑身一震,暗卫趁她分身,立即抢过她怀里一个孩子,然后带着她就闪身飞了出去。刚刚落地,就听见有无数人惊声呼喊。
“来人啊,走水了,快救火,陛下还在寝殿内…”
无数侍卫和宫女太监齐齐涌来,暗卫带着沈青萱飞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跪在地上。
沈青萱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父王,快去啊——”
“是。”暗卫站起来,将孩子交给沈青萱,立即飞身而去。同时沈青萱带来的其他暗卫也跟着去救火。她将孩子交给暗卫吩咐他带回王府,自己也跟着去救火。动静太大,很快就惊动了还在上朝的凤倾璃。
凤倾璃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沈青萱要扑进火海,吓得他立即扑了过去,将她护在怀里。
“萱萱,你做什么,危险。”
沈青萱回头看着,眼神急切。
“子靖,快救火,父王在里面。”
凤倾璃一震,连忙推开她自己就冲了进去。
“子靖——”
沈青萱大惊失色,连忙冲了过去,然而他们都还没有进去,就忽然听见轰的一声,房梁倒塌,溅起了重重灰尘,也阻拦了所有想要进去灭火的人。还有许多人已经被那倒塌的横梁压死,烧得面目全非。
凤倾璃正在当场,看着眼前火光凄厉,隐隐听见有人在里面大笑。
“哈哈,凤鸣,你去死吧…你害死了妍儿,我今日就要和你同归于尽…”
是荣亲王的声音。
“璃儿不能担这弑父的罪,青萱也不能,那就由我来给妍儿报仇吧。凤鸣,你早就该死了。妍儿当年是死在大火里,尸骨无存。今日,我也要你尸骨无存。你不是最爱这皇权霸业吗?你不是最重名声吗?你不是最爱你自己吗?我今日就要让你葬身火海,让你连死了都没脸见人…哈哈哈哈…”
荣亲王说到最后,声音凄厉而凄冷,隐隐带着一丝哀凉和痛处,还有隐隐的狂喜。
“妍儿,我替你报仇了…我…我来陪你…”
声音弱了下去,一片废墟中,红光凄厉,隐约看见一身火的身影在这满目的萧条中重重倒塌。承载了多年的恨,多年的绝望,终于在这一刻大仇得报,心愿得偿。
他,倒下了,在这大火里,用同样的方式为他心爱的女人报了仇,也用同样的方式去陪伴那个他爱了一生却终究擦肩而过的女子。
于火海中,他看见她的小脸,如梨花般美丽。
沈青萱怔怔的站着,半晌将头埋在凤倾璃肩膀上,低声呜咽。
凤倾璃也怔怔的站着,看着那大火红遍了半边天,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瞬间心中的疼痛淹没了一切,一瞬间又似乎末日的尽头。他看着火光背后,那伟岸的男子重重倒下,看着大火吞没了他的身影。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似。
混混沌沌中,眼前又浮现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火,也是这样凄厉的吼声。然而不同的,是周围那些一张张惊慌失措的的脸…
十多年前,那绝代女子被大火淹没,哭喊着咒骂着,然而没有人来救她。他怔在原地,直到被那女子推了出去,绝望的大喊。
“快走——”
他被那凄厉而哀痛的声音惊醒,眼前画面顿时清晰,清晰到让他恐慌,恐慌中他想要奔进去,然而脚下似乎被黏住了,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只能呆滞的,无措的看着大火一寸寸蔓延,将那些撕声和癫狂全都淹没,最后只留下烟灰淡淡,消失在这森凉的人世里,无影无踪。
孝仁帝二十二年春,帝崩。记载于史书上的是,帝寝殿大火,荣亲王亲赴救火,与帝同亡。
没有人质疑,因为当日在孝仁帝寝殿外听到荣亲王那凄厉嘶吼的侍卫太监宫女全都一夜死亡。原因是,为帝君陪葬。
短短几天内,先是皇后崩,随后帝君崩,大昭京城再次陷入了沉寂的氛围。
孝仁帝下葬那一日,凤倾璃亲自将他葬入了皇陵,也成功的将云皇后的衣冠冢取了出来。这就是皇家规矩,皇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入的,有皇家密卫,有无数机关。只有在帝君下葬后,才能将机关关闭。这也是凤倾璃多次要求孝仁帝将他娘的衣冠冢取出来的原因。本来皇后死的时候,如果葬在皇陵,凤倾璃就可以顺便将他母亲的衣冠冢取出来。然而皇后厌恶极了这个皇宫,死也不愿葬入皇陵,是以凤倾璃错过了这个机会。孝仁帝的死,成全了荣亲王一生所愿,也成全了凤倾璃一生所愿。
然而他却要因为这个原因,踏入他最讨厌的皇权之上。
云皇后的衣冠冢取出来后,凤倾璃将之和荣亲王的骨灰葬在了荣亲王府那一片桃花林里。他说,他母亲生前最喜欢桃花。当年他母亲含恨出嫁,头一晚便放火将云府那一片桃花林烧毁干净。后来她自己也死于大火之中,荣亲王为她报仇,也是死在大火中。
所以,他将两人葬在一起,这一片桃花林却依旧完好。来年,这一片桃花林定然会开得娇颜夺目。
那一天沈青萱陪他站在荣亲王和云皇后的墓碑前,他说,或许他们在天上已经重逢了。生前他们没能在一起,但愿死后他们能在一起,从此以后,没人能分开他们。
荣亲王死了,荣太妃大病一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的念经。凤倾翔早就放出来了,他们不能再呆在京城,沈青萱让他们去了大梁,那里没人认识他们,可以生活得很好。她给端木弘写了信,端木弘会好生安顿他们。凤倾霖悲痛之后继承了荣亲王府,成为了第二代荣亲王,肖语嫣也成了荣亲王妃。
事后沈青萱对凤倾璃说了那天的事,她本来想逼死孝仁帝的。那个人作恶多端,抢夺弟弟心爱之人,又纵容宫妃烧死自己结发妻子,而且还毒害亲生儿子,致使凤倾璃那十年残废,痛不欲生。这样的人,怎么配寿终正寝?
她下定决心留在凤倾璃身边,但她绝不与人共事一夫,凤倾璃自然不会负她,但为堵天下悠悠众口,如果孝仁帝临死下了遗诏,就算是出于孝道,凤倾璃就算废除三宫六院,也没人敢多说半个字。
只是没想到,荣亲王居然会——
凤倾璃没说什么,那日看到那场火,他便已经猜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人,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亲手杀了他。然而不能,他几次有这个想法,都被父王阻拦。父王不允许他犯这弑父的罪名,眼看着父王年纪大了,这些年又为他操劳,他若弑父,必将连累对他恩重如山的父王,他如何忍心?
所以他放弃了,反正那个人也活不了了,皇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所以,当皇后给那个人下毒的时候,他知道,却视若无睹。就这样吧,让他就这样死了吧。虽然这死法太便宜了些——
如今那个人终于死了,和他母亲一样,面目全非,尸骨无存,他该高兴的。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父王也跟着那人陪葬了。那个人丧尽天良死不足惜,然而父王又何错之有?却要成为那个人的陪葬品?他心痛,却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但皇宫和皇陵困了他母亲几十年,那一座高高的宫墙隔离了母亲和父王,他要将母亲救出来,他要成全父王对母亲的一腔深情,也成全母亲半生痛悔的爱而不得。
伴随着孝仁帝的驾崩,凤倾寰也在当晚被一杯鸩酒赐死,是凤倾璃亲手给他送上的毒药,沈青萱也陪在一边。
凤倾寰被抓以后,就一直囚禁在皇族密室里,只有皇室犯了滔天罪过的人,才能关押的地方。没有天牢的潮湿和阴冷,四周都是铁板一样的墙壁,一张床榻一方小桌,桌子上有一盏蜡烛。昏黄的灯光照亮石室,将那个端坐在小方桌前的笔直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刚走下旋转阶梯,就听到凤倾寰淡漠的声音幽幽飘起。
“你终于来了。”
他于桌案前抬头,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融化了他往日冷厉狂放的容颜。他如今是阶下囚,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衣,许是近段时间来吃得不好,身姿显得有些单薄。然而眉宇之间,仍旧有天生的贵气和威严,让人不敢小觑。
沈青萱接过内侍手上的托盘,打发了众人退下,默默的站在凤倾璃身边,不说话。
凤倾璃看着依旧坐着不动的凤倾寰,眼神深而复杂。
“既然逃走了,又何必回来,一错再错?”
凤倾寰面色无波,看了眼沈青萱。那女子一身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娉婷而立,眉目沉静如水,如诗如画,红唇如樱点映,与那如雪的肌肤相得益彰,越发美得不似真人。
他有些恍惚,似是在记忆里搜寻什么,然后淡淡的笑了笑。
“成王败寇而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垂下眼帘,叹息了一声,声音里仍自带着笑意。“倒是劳烦你亲自送我,算是我的荣幸了。”
凤倾璃看着他,不语。沈青萱却已经将毒酒端了过去,亲自给他斟酒,奉到他面前。
“我和竹音也算相识一场,最后的送行,就由我来相送吧。”
凤倾寰盯着那杯酒,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她端着酒杯的手,十指纤细,根根葱白如玉,美如玉雕。恍然间想起,那一年初遇,她站在山林间,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透彻明丽的眸子,微微垂头福身的姿态柔弱如杨柳,裙摆起伏跌宕款款如梦。他亦曾为那梦惊艳而痴迷,然而因那些权欲蒙了眼,最终放弃当时在他眼里不过镜花水月信手可得的碧水之花。
到最后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追求,才是真正的浮生一梦,而放弃的那些,或许才是毕生不可得的珍宝。
他无声的笑了笑,忽然看向凤倾璃。
“当初在皇祖母面前求娶纳妃,或许我不该退让的。”
凤倾璃看着他,神情淡漠清冷。沈青萱挑了挑眉,这事儿她自然听凤倾璃说过。若非凤倾璃坚持,只怕她那个时候就要嫁给凤倾寰为侧妃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得到凤倾璃的答案,凤倾寰似乎也不期待,兀自一笑。端着那酒杯,看着清冽的酒水,神情静然而恍惚。
“以前我同情你,后来才发现,最可怜的是我。”
他仰头,毒酒入腹,他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这是宫廷鸩酒,饮下后不出片刻就会死去。若身怀绝世武功,尚可还能坚持一会儿,然而他也早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武功全失,根本无法抵抗这致命毒药。饮下酒后,他面色立即就开始发白,显然毒已发作,很快他就会中毒而死。
然而他仍旧坐着,以最初的姿态,哪怕受那剧毒侵蚀,仍旧面不改色。
属于他的骄傲,属于他的尊严,即便是死,他也不落分毫。
沈青萱看着他,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人生出了几分欣赏。不论别的,就单单这份看透生死的气度,就嫌少能有人及。
“你有什么遗愿吗?”
凤倾璃似乎也有些动容,给予他最后一点恩德。
凤倾寰嘴角已经有了血迹,闻言只抬头微微一笑。
“你既留我全尸…那么…就将我和她…葬在一起吧。也算是…全了夫妻情分。”
沈青萱眉头一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洛竹音。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凤倾寰低着头,已经气若游丝,只是靠着最后的毅力支撑着。
“从前我觉得她跟你有几分相似…后来发现…不过…”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力气再说了,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爱而不得…生前同床异梦,死了,也互相做个伴吧。”
他尚且没有断气,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眼睛却固执的看着凤倾璃,眼底有一丝祈求。
“好。”
凤倾璃看着他眼睛,点头答应。
凤倾寰笑了,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只吐出一大口血,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永远以这个姿势,告别这个世界。
沈青萱读懂了他最后的唇语。
谢谢!
看着这个四面围墙的密室,看着桌子上那一滩黑色的血迹,以及倒映在地面上低垂着头用不倒下的男子,她心中无限感慨。
这山河破碎,江山皇权,迷了多少眼,害了多少人性命?不去想,不去猜想,那个数字森凉冷冽的让她惊心。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头,他将她抱近怀里,用他的温暖和温柔将她重重包裹。
她埋在他胸膛,于这萧索森凉的密室里,扬起淡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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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不能一日无君,国丧过后,就有大臣上奏让凤倾璃登基。
登基的头一天,凤倾璃和沈青萱来到荣太妃的院子。荣太妃正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