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何强放下手里的枯树枝,小声地问。
“没什么。”孙英笑了笑,“我要打草鞋,才想起来,挎包早就丢了。”
“没有哇,”阮继平插过来说:“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捡着,只是你手里还抓紧一只没有子弹的手枪。”说着,他也叹了口气,“唉,要是我装成没看见你们,也就没事了。”
何强笑着说:
“没事?那你还不是给魏七当挨打的兵?”
阮继平点点头说:
“是呀,这几年……”
“你多大了?”何强问。
“二十六。”
“你怎么给魏七干上了这种差事?”
“有什么说的?”阮继平摇摇头说:“魏七是我们寨子上的大财主。啊,这位女同志打土豪就是打他的家。我从小在他家当长工。他拉队伍,拜袍哥,靠国民党,成了云南有名的一霸,我们寨子上的男人,十有**都给他当了兵。我们是挨打受骂,没粮没饷。一出去,看见魏七、胡保连抢带杀,奸淫妇女……真心痛。可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呀!”
“当了红军,就算有了出路了!”何强应声说:“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给土豪放牛,吃猪食、睡烂草,东家还高兴就骂,生气就打。我爹有一回给东家挖塘泥,又饿又累,头一昏,栽倒在塘里。佃户们把他抬出来,我爹满嘴是白沫子,加上黑泥,冒出黑泡泡来。土豪走过来,看了看,骂着说:‘这个懒鬼,真会耍花样。。换个人挖!’说完了,他大摇大摆地走了。穷人向穷人,长工们看不过去,才把我爹给抬到家里去,到了家,妈妈哭啊,哭啊,哭得眼里都流了血,可又有什么用呢?没有钱请医生,没有钱买药。妈妈只好带上我,到东家那里,跪下来求着借几个钱。你猜东家说什么?‘哪里来的钱哪,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家里不富裕啊!’我妈妈说:‘东家,孩子他爹是给你干活累坏了的啊!’喝,这一下子,倒把土豪狗东西给惹火了。他嚷嚷着说:‘怎么样?有钱也不白给。给猪买糠,猪会长肉,给狗买肉,狗能看家,给鸭子喂鱼,鸭子还会摇尾巴。给你们这样穷光蛋,还不如放个屁有个响气。’他叫狗腿子赶走了我们。第二天,我爹死了。妈妈哭了一夜,晚上,上吊死了。从此,剩下我一个,土豪更得意了,我摸星星赶太阳,放牛、车水、耨秧、种地、打扫屋子。从他们家的大人小孩到他们家的狗牛鸡猪,都是我侍候。就这样,土豪还常常指着鼻子骂我:‘小孤魂,你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不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我不养着你,你就连把狗骨头也剩不下。’我呢?我可不是我妈妈那样好欺侮……”。
夜,黑漆漆的,森林,黑漆漆的。只听见柴火在火堆中响起的劈劈啪啪声和几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有一天,村子里热闹了。红军大队开到我们村来了。哎呀,天都变得亮堂了。打倒了土豪,我跳上台讲话,带着红军挖粮食,挖枪支。我也分了田。我们那儿成立了赤卫队、共青团、少先队、妇女会……我还当了少先队队长。红军离开的时候,我一心要当红军,贺军长说我小,我等队伍走了,悄悄地跟了他们两天,走出了二百里,红军才收下我。到今天,都快四年了。”何强陷于沉思中去了。他想着自己的身世,也想着阮继平的身世,特别又看了看小牛,小牛脸上存着泪珠,却又带着笑容,他们多么像自己啊!天下的穷人是一样的。当了红军,也一样是极坚决的。要是找不到部队,就这几人也要干到底。
阮继平一股劲地拧着枯树枝,树枝在他手里一截一截的断掉。他瞪着火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深信一定能找到红军,更深信何强。
“队长,你瞧,你小时候和我一样啊!”小牛瞪着大眼,闪着泪花,亲热地看着何强。
“天下受苦的工农群众都是一样。”孙英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何强的身世,她是知道的,不过,再听一次,还是引起她很大的激动。
小牛眨了眨眼珠子,又问:
“队长,我问你,你怎么学来的本领?是谁教给你的?”
“是啊……我在家时候,连二十里外的事都不知道。”何强笑了:“是红军教给我的。红军教我看书、识字、打仗、打土豪、干革命。红军教我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大事情,像世界上有帝国主义,咱们国内有土豪、劣绅、资产阶级……这些,都是**、红军、工农群众革命的对头冤家。教我的人可多了,所有的红军,上级、同志,连孙英、老王都教给我许多本事。”
小牛忘掉了疲劳也忘掉了饿,连刚才为何强的身世而掉下的眼泪也不知吹到哪里去了。他抿着个小嘴,想着,过几年,成了大人,要和队长一样,又有本事,又什么都知道,那有多么好啊!
“吃饭吧,湖南澧州的炒米花。”王大田捧着炒焦了的米,为自己的困难打趣着说:“要是有锅,给你们做顶好的粥,吃一顿顶十天。”
人们吃起炒米来了。
慢慢地,东方由鱼肚白逐渐吐出了万丈光芒,山林里冒出了一层层的雾气。松枝上闪着碧绿的荧光。山茶花红红的花瓣上还存留着晶亮的露珠。
山峦亮了,森林亮了,鸟儿鸣叫了,林子里的人们却是刚刚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