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幼早慧,生而知之,如何‘本是小儿’?”老僧淡淡道。
“就算不是小儿,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斐七道,又哀求:“师傅,我能不去那什么书院吗?”
他前世虽然只活了二十五载,但也读过几年书,又用了近十年尽情游历,见识了人间百态,自觉认识不浅,因此老僧让他去那岱殊书院,他是不乐意的。
倒不是因为不想去书院读书,而是老僧已老,虽身体健康,精神矍铄,但孤身一人,形影单吊。
斐七盼着能陪伴老僧安度晚年,好全了自己的一片孝心,还了老僧的养育之恩。
可哪知老僧当真心如磐石一般,任斐七如何撒娇,都毫无动摇。
“不可。”老僧见斐七一脸不舍,不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你自小颖悟绝伦,这些道理并不用我教你,若实在放心不下,隔个三五载就回来一趟,也未必不可。”
听了这一席话,斐七权衡一二,到底展颜,笑道:“如此,我便读上两年,就回来陪伴师傅。”
“你这孩子……”老僧长叹一声,一向古井无波的心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舍。
当初收留这孩子,不过是看他出生不过月余便被抛弃在庙里,心有不忍罢了。
智通寺地处淮扬远郊,香火不旺,环境艰苦,便是老僧自己也没想到,这小孩竟靠着米浆菜糊硬生生活了下来。
不足一年,他便口吐人言,待到二三岁时,就能把自己照顾周全,又过一二年,行事已十分妥帖,不仅揽下了寺庙半成庶务,还反过来对他人细心照顾、体贴入微。
看一眼堪堪到自己腰间的少年,老僧暗自摇头。
此子生而知之,聪颖异常,又心如赤子,温良俭让,小小年纪,已出落不凡,通身的气度哪里像一个大家弃子、破庙小儿?
此等资质,他哪里舍得让这孩子在荒郊野岭里长大?不若送到他那远在姑苏教书的老友处好生教养,搏一番前程,若是有幸,未尝不可与亲人再度重逢。
这么想着,蜿蜒的山路走到了尽头,远处的官道可见停着车马仆从,老僧停下脚步,低声道:“送行千里,终有一别,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就此别过吧,孩子。”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斐七一怔,想拔腿追上,可此时双腿却如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站在原地看着抚育自己十年之久的老人愈行愈远,最终掩于一片遒木劲草、怪石崎林之后。
直到耳边隐隐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他才恍若了悟般回过神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脸颊。
斐七稍稍掩饰一二,转身看向叫他的人,眼瞧着是个三十出头的朴素汉子。
“见笑了。”斐七歉然一笑,涩声道:“劳你久等。”
“多情自古伤离别,公子之情,发自肺腑,何来见笑之说?”汉子摇摇头,憨厚一笑。
斐七听此,不由心生敬意,暗道:“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岱殊书院,便是侍从也能出口成章。”
想到这里,原本心绪不平的斐七对此行到有了一丝期待,倒将他的离愁化解了两分,开口问道:“请教这位先生尊姓?”
那汉子忙作了个揖:“不敢,小的是岱殊书院一管事,公子唤我穆勉便可。”又说躬身指向一旁的马车:“山长派小的来接您,此行山远水长,车轻行简,望公子见谅。”
斐七忙道不敢,又和穆勉闲絮几句,上车前最后向破庙方向看了眼,终究按下心思,与这位言语不凡的书院管事一同上路。
历经百年,弦歌不绝的岱殊书院位于姑苏寒山,距淮扬甚远。
因此直到大半月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才到达姑苏,当晚,众人歇于寒山山脚下的村镇中,待稍作休整后,第二日才登山拜见。
斐七抬头望去,只见白墙青瓦,威仪大方的大门建于十二级台阶之上,门前一对游龙戏珠雕花云纹方形柱,门额上写着“岱殊书院”四个峻宕雄伟、刚健质朴的大字,大门两旁悬有“惟此有材,于斯为盛”八字,同样是圆浑流畅、气势磅礴。
见此,斐七不由心下暗叹。
前世他虽然有大儒教授,却从来没想过要为官做宰,也没有与一干老师、同窗求学问道的经历。
岱殊书院却是这一世里的书院之首,它历经两朝,曾多次重建,培养了众多官宦名士,如今也是名师才子云集之地。
这样想着,斐七理了理衣襟,跟在穆勉身后进了书院,一行人又走了约二刻钟,才到了二门里。
斐七被引入客堂稍作歇息,就看到几个童子小厮簇拥着一位秋鬓霜眉、身瘦频减的老人进来。
斐七瞧见了,连忙起身相迎,正琢磨着此人来历,便见老人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大笑道:
“可把你盼来了!且让老夫瞧瞧,你这小子是怎么给我那老友灌的*屏蔽的关键字*药?把他迷得为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话音落下之时,来人已看清楚斐七容貌,不由一怔,暗道:“怪哉!这孩子怎看起来如此面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