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七再次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晃晃荡荡,微风拂面,好不舒服。
他抬眼瞧去,便看到一个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大下巴。
大下巴似有所知,低下头看了看斐七。
“醒了?”大下巴一开口,斐七便看到他那两排深浅不一的浊黄破牙,大下巴低头,斐七又看到他那满是癞痫的光头。
斐七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奇怪——这人看起来十分糟蹋,自己却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味道。
斐七心下诧异,闭上眼假做再度入睡,果然没过多久,又听得抱着自己的癞头和尚哼道:
“不过一小儿罢了,警幻过虑了。”
斐七更是讶异,他闭着眼装睡,暗地里却竖着耳朵听着周遭动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陌生声音道:“咦,你倒是把人给度了出来。”
“不错,我入梦后如此这般,那家人便知道此子来历不凡,忙送了出来。”癞头和尚道。
“唉,我去了贾家,那家人真是顽固不化,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将我乱棍打了出来,当真可恨!”陌生声音叹道:“不知警幻会如何怪我。”
“且莫放在心上,劫数已定,那一干风流孽鬼皆挂了号,便是一二异数,也无甚干系。”癞头和尚道。
听到这里,斐七模模糊糊,不明不白,待要再听,忽觉困倦,只能暗道一声“要命”,不情不愿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癞头和尚瞧怀中小儿沉睡着,鼻翼轻动,小口微张,烦道:“现在才睡沉了,倒是会装!这小子应如何是好?”
与他相伴的,是个头发乱蓬,灰衣跛足的道士,听到癞头和尚的埋怨,道士不由笑道:
“虽是异数,却是个聪颖的,只是你我二人不可随意处置下界之人……既然度化,何不送佛送到西?我观两千里外有一破庙,名为‘智通寺’,庙里尚有一老僧,不如将他置于庙中,若此子皈依佛祖,也是一番造化。”
“此法妙极。”癞头和尚也笑,两人脚下生风,缩地成寸,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到了那破烂寺庙。
癞头和尚将怀中襁褓放于院中,又同那跛足道士嬉笑而去,竟再也不管沉沉睡着的斐七。
如果问二人为什么如此行事,都是因为数日前,太虚幻境里那警幻仙姑忽然间心有所感,她掐指一算,方知下界出了两个异数,不由大惊失色。
此方世界是她座下数位仙姝下凡造历之处,生死轮回,皆有命数,而这两个异数,不知其从何而来,亦不知其归往何处。
警幻仙姑忧心两人在那劫数里胡乱搅动,坏了她的大事,因为她受天道所限,不能下凡,便托友人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入世,将那两个异数化去。
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使了神通,前者托梦于林母,假林海之父之口,告诫林府上下异数来历,又化作癞头和尚,将林府异数接走,如此一来,便不怕劫数有变。
渺渺真人如法炮制,却没能化去另一异数,不过他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须知一切事宜,皆应顺意天道,不可刻意雕琢,焉知此二人是否也是应劫而来?
故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不去管斐七这个被他们丢在破庙中的“异数”是死是活,也不去想另外那个在贾府落地生根的“异数”未来如何,更不会知道大虚幻境那一干“风流孽鬼”会被这两个“异数”搅弄成什么样,嬉笑着坦然离去了。
天道无情,生死有命,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恍惚一瞬,十载已过。
被遗弃在破庙里的襁褓婴儿,如今也长成为小小少年了!
只见那郁林深处,石阶之上,有一龙钟老人,身披僧衣,脚步蹒跚,又有一布衣少年,肩背包袱,眼含泪意,一老一少,相携而下。
这少年,便是斐七,而这老人,便是那智通寺老僧。
当初那一僧一道将斐七抛于智通寺院中,斐七愈睡愈冷,终于被冻醒了,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破落院中,无奈之下只能大声哭啼,想要引人来救。
好在庙中老僧闻声而来,见到襁褓之中的斐七,也不嫌弃,辛辛苦苦的把斐七给拉扯长大,个中艰辛茹苦,不可说尽。
如今斐七已经十岁,老僧也愈发苍老,因担忧自己日日老去,再难看护斐七,而且斐七本应当在几年前就启蒙,却古于无人教导。
数月前,思前想后的老僧最终还是修书一封,请旧时好友代为教养照顾,因山隔水阻,直到今天才有人来接。
老僧待斐七有如亲孙,斐七同样将老僧视为亲人,相伴十载,一朝分别,此间种种离别情怀,一言难以盖之。
斐七扶着老僧,回头望去,只见那茂林深竹之后,隐隐约约有一座颓败庙宇,只看一眼,他又转回头来,低头将眼泪抹去。
“且住,莫做此小儿形态。”老僧忽然出声,声音沙哑寡淡。
斐七含泪笑道:“我本是小儿,如何做不得小儿形态了?”说罢,又流下眼泪,亦哭亦笑,形容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