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图:“新知故旧,叙话也该到后厅去,暮夜四合,干站前院作甚。”
三人相携往后厅去,管家招人将宫灯点上,暗室立时亮如白昼。钱辂就着灯光再次细细端详着眼前的韶年稚齿,不由慨叹:“怪不得御封驸马,廉小爷当真绿鬓红颜呐。”
管家适时端来茶水,廉衡礼貌摒退他们,以晚辈之身亲自斟茶,绕开这“长相女流”的话题,问了几句云南近况。
钱辂要讲的太多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就曹立本和尤孟頫还在云南巩固政绩做一简述,再大略说几句盘踞云南的前朝余孽如何扰制云云,然后就品茶歇听。
尔后老少接力。一个说三年一别,再见怎还是弱不禁风小病虎,一个笑一别三年官升的快脸黑的更快,周远图哈哈放笑,说他虽养长登州六十载,可出海捕鱼的事却没历过几回,平素都是卖文卖字学以度日,这三年为了查清海运弊利和南来北往的贸易,天天沿海钦巡,为搜逮违运商船,有时不惜躲码头底、港湾里数十日,风吹日晒也就愈来愈黑,可精神头却愈来愈足,因他对海运猫腻已愈发清楚。
老中少三人,闲话叙罢,廉衡针对海运几大疑惑,迫不及待开始询问:“殿下看管忒严,给您去封信难如登天。”
周远图:“你德才兼修,才能获襄王爷这般护爱。”
廉衡闻言,再是一赧。
周远图和钱辂将他不经意流露的温婉尽数捕捉,虽对“男色传闻”亦有耳闻,观此心觉一切倒并非空穴来风。周远图虽不似赵自培那般思想前卫,倒也淡然开阔,对此也只能暗暗搓搓眉毛不了了之。只是钱辂,这直筒子直男,心底一阵不齿,但大行不顾细谨,国是当前这花柳情不值一提。
廉衡:“海运一年,私贩多少白银到内陆?”
远图公颧骨微微耸动,比划个“二”。
廉衡眉头一攒:“这二后头,怕不是以百万为单位,而是千万吧。”
周远图肃容点头,深为痛惜道:“这还只是漳州附近各州府,上岸的银,若将南海几个港口,偷运数目加进去,恐怕更大。我朝一年税银才多少两。”
“近年来浮动在四百万两左右。”钱辂亢声接道,“光海运上岸的白银就达几千万两,可这大波银子进来,率先进入巨贾手心。自税法规定,丁门小户、班匠税银一半钞一半银上缴后,穷苦百姓为那几个税银,不得不用更多宝钞兑换被奸贾囤积居奇的银子。然后他们再削尖脑袋,将刮回来的宝钞在自家典当行,强行兑换老百姓寄存首饰,更甚者,藐视枉法的让老百姓八成税赋交银子,转个头就直接将多余的三成银子,中饱私囊,往来反复,坑害的最终都是穷民。这一切除了推罪于挖窟窿生蛆的脏吏,更归罪于不伦不类的币制。”钱辂一番词气,令宫灯都亮了亮。
“成也银子,败也银子。”远图公油然慨叹,“老夫钻营三年,终于明白钱大人当年何以当庭谏诤,亦明白了,小相公为何要殿试逆鳞。”
“积弊二十载,非一朝一夕能革,正因如此,我才要攀上襄王爷这条高枝儿。”廉衡赤条条道明目的,反叫在座二人显得有些敏感。对其执拗于银钞原因,他二人不愿深究,多不过子承父志。以是相视一笑,屏神再听。“小子薄见,对于海禁,只有一字,破。”
“好一个‘不破不立’”,钱辂嚯然起身,亢声道,“愚兄等的就是这话。云南府三年,我多番与尤兄榷商,要将云南下辖的二十多个府州的旧制一举推翻,将那些歪门邪道的税制、真假穿叉的宝钞尽数撅烧,尤兄却总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拦阻,我就像被绑了双脚的骡子。”
远图公见他愈说愈躁,捋了捋花白胡须笑呵呵句:“都说驸马爷是‘九条腿螃蟹,见谁都想钳一口’,依我看啊,钱大人也是只九条腿螃蟹,这还没上任掌印呢,就想钳了所有官。”
“我一贯性急,是非曲直非辩它个清清楚楚,贪官污吏非叫他锒铛入狱。急躁在所难免,远图公如今知道了咱性子,以后就不要笑话了,我也不兜着装斯文,怪累的。”
“钱大人分明个藻笔文臣,性子却是个耿介武将。”远图公衷心褒赞。
廉衡抿笑接茬:“老先生评价到位,但正因钱兄这性子,才能作扛枪扛旗的循吏谏臣,但”,少年顿了顿再道,“钱兄还是不免急躁了些,比我这擅吃热豆腐的小子还急。殿下三年前为何遣尤大人去云南,并让他主持大局,仰扳的就是他秉节持重、老成炼达,所以啊,我们俩还真不能过于冒进。”
周远图:“小相公所言甚是,即便戴罪官场,也得徐徐图之。”
钱辂:“我也知道要徐徐图之,可……”
“钱兄莫急”,廉衡截断他话,“您就不想,殿下为何要将您调回京城,又将远图公调回,不正是为了在我俩激越之际,有个持重之人压制我俩?!”少年说时心间淌过一条暖流。
“照你分析,殿下也觉得是时候该我俩清算户部账本子,跟他们细数子丑寅卯了?”
廉衡略略点头:“小弟想了想,不论是海上私运白银,还是内陆偷铸宝钞、私矿采银,都是通过‘税’来实现坑民攫利的,所以小弟先想,观政个把月,再去十大税关走一遭,摸摸‘税赋’根骨,尔后再行定策。”
“届时,为兄可否与驸马同去?”钱辂神色切切,紧急征询。
“钱兄自然要同去捅马蜂窝的,否则,殿下将您从云南召回,岂非无意?!”
钱辂豪情一笑。
廉衡再道:“对了,日后见面,有频无少,为防金翼监察和陛下疑心,亦防二位因党争倾轧,以后见面都在瘦竹园。二位从‘茗园’进去,就说只喝七仙女泡的太平猴魁,自会有人将二位带到了境阁。这座茶团子,堪比襄王府,铁桶一般十分安全。”
二人闻言一惊。
显然,他们既不知这高档茶园是襄王府家业,更不知这茶园还有暗道通连。如今廉衡据实相告,足见信任,油然感动。
钱辂远图公适时恭维几句明胤,多余的话不肯多说,毕竟明胤身处日月争辉的漩涡中,他们这些个直臣委实不想参入党争或夺嫡中去,但又委实感激明胤三年来的默而成之,尽管也想让这位宅心仁厚、眼见卓远的襄王爷登顶帝位,可皇家谱乱,由不得他们些外臣谤议,以是这些直臣,只能黏紧炙手可热的驸马,再由他滑不溜秋周旋于太子、襄王间。
如此举措乍看不齿,但他们只图做事,不惹人不党附,这就成了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
廉衡明胤深懂,是以从不多心。
之后三人就税制再说了个把时辰,用了点简餐,时交二更,方各归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