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气血冲顶,一瞬耳鸣,双眼生涩头皮发麻,苍白双拳死死攥紧并抵在面前画几上,嗡隆的耳鸣令他双眼紧闭,眉心拧结。
直到段明忽然一声低喝:“喂,你没事吧?”他才松开双拳,睁开眼抬起头。段明见他额间细细密密铺满汗珠,心想他这是被吓着了?于心不忍,以是和缓语调,“你何必慌张。我段氏一门,已快被赶尽杀绝,高贵不到哪去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姐夫血脉,我不会为难你,正如我方才所说,于你,我给予尊重。”段明停顿一句,再道,“对了,你母亲是谁?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见廉衡不语,段明将那杯碰撒的茶盅里残茶倒掉,新斟杯热茶递予他,顾自继续,“当年若非有人检举陷告,姐姐姐夫,兴许不会出事。”
廉衡缓缓喝了口茶,深长一吸,试图将所有震惊内化,他明白有太多的他不知晓,他既需要勇气和决心,更需要忍耐和镇静来面对所有不为他知的真相,他需要平静,就像一池无风无浪的平湖,不管是何真相他都得拖入心湖深处,一缕缕一寸寸慢慢消化,令湖面不掀出一丝涟漪。以是他很快平静下来,额头碎汗亦慢慢蒸干,呼吸渐次温稳。
他梳理着思路,接住段明的话,终开始一句句引导盘问:“兄长长姐,是段氏皇族,所以,当年,有人借此诬告,父亲肆奸植党、通段叛国?”
段明点头:“可,长姐化名林昭,行走江湖多年,身份理应无人知晓。”
“所以,是父亲至亲至信,出卖了他。”
“或许。”段明顿了顿又道,“再或者,是他更信任的人。”
“更信任之人?”廉衡来回琢磨着这话,脑海第一筛过崇门,第二筛过廉远村也即当年父亲义兄傅忠义,第三个,闪现他脑海里的,是相里为甫,第四个,则是杨鸿礼。第五个,是文隐山,一位大隐隐于市的父亲高山流水的知音。
人心似水,可浅可深。相里为甫和杨鸿礼,他无法直接排除,至于文隐山,昌明十年后销声匿迹再无音讯,也难洗脱嫌疑。
段明随他沉默一阵,双眼犀利却不乏光明道:“你当襄王府幕僚,除了帮他夺嫡,也想着借其力量,帮你查明当年的事,意图昭雪是吧?”
廉衡反问:“那我可否这么理解,兄长远道而来,千里寻亲,接近我并非是为昭雪,而是,想利用我廉衡,成就别的什么?”
段明略有尴尬,这种被直接戳穿的犀利让他有些迟钝,反应一刻,他才直言不讳道:“是别有目的。毕竟,长姐是段氏血脉无假,你父亲通段亦不假,但他有无叛国,是你们大明皇帝自己的判断,旁人无法干预。替他昭雪,也不是我段氏之责。”
廉衡并未介意他的直接和冷傲,沉思一刻,忽问:“段氏……有什么,让世人觊觎的东西嘛?”
段明满腹疑惑,反问:“段氏‘金银冢’,你未曾听闻过嘛?”见廉衡一脸茫然,他呵呵失笑,“万卷屋狸叔——九宫门‘天机堂’坐镇副堂主,无所不知无有不晓,你在这王府地位既高,却居然一无所知。”不咸不淡的嘲笑,自然刺到了廉衡。
少年亦不咸不淡的自讽:“人微言轻。所有人冲着的是我廉某残值,而非我这个人。”
冰冰冷冷的一句自讽,反而要比抱怨来得扎心。
早他一步来到瘦竹园、静居楼上的大人物,直接被钉在原地,面无表情。此刻,他宁愿听到廉衡嘲讽自己用人还疑有所保留,也不愿听到他自轻自贱。
段明:“你尚有价值,而我,几乎已无存在的意义。以前所有人都想着杀我,正因为价值。而今,他们都懒得理我,我是生是死皆无所谓。”
“生死只攸关自己,兄长何必因旁人来判定己之死生。”
“说来容易,真当饱尝煎熬时,确时不如一死了之。”
“‘金银冢’,是什么?”廉衡打断他的哀伤。
“自太祖‘神圣文武帝’开始,至父皇‘正孝帝’,段氏皇朝历经二十八位君主,三百八十年历史,世代守护滇南,八府、四郡、三十七部,无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滇南山高林密,烟瘴地广,却也得天独厚,拥有丰富矿藏,自圣德帝开始,金脉银脉就收归国家统一开采,短短数年就积藏了数量庞大的金银。据说,这些金银,跟着圣德帝棺椁一同葬入苍山山脉中,只有袭位君主才知棺椁真正埋藏地。历代流传,至今。目的,是防王朝生变,用此金银,力挽狂澜救亡图存。”
段明一气呵成,眼里闪着精光,仿佛那座金银堆山的墓葬,就在他眼前了,复国希望就在他眼前了。
廉衡靖默良久,直击要害:“兄长方才说‘据说’,那就是,有无,尚模棱两可?”
段明被他一句噎住,眼中精光一瞬幻灭却又强行点燃:“肯定是有的。谁人不知,我云南矿藏丰富。父王袭位时,先帝已将秘密转手于他。”
两人对视一阵,段明双拳紧握、太阳穴凸起可见,这股子执傲也是没谁,不然他皇族出身自我金贵,又何以能在南蛮烟瘴林里打了长达十年的游击。
廉衡为他斟杯热茶,扶额凝思一阵,才满含善意却又十分决绝道:“我希望兄长,能明白,父亲就是父亲,没有什么父皇。”
段明陡然愠怒:“你这话什么意思?”
廉衡:“小弟以为,段氏最后一位袭位的‘正孝帝’,您父亲,二十年前,也就是昌明七年,已被明皇赐名‘归仁’,官居雁门卫镇抚,臣属大明。既是臣,兄长岂能再称‘父王’。”
段明嚯然起身,金刚怒目:“你是在讥讽我?还是在贬低?”
廉衡咬紧牙根,顾自静定:“兄长是我唯一亲人,您觉得,我是为何?”
段明长出口气,怒意渐消,望着面色冷清的少年,既猜不透他是否真会帮他,以及如何看待他动机,亦猜不透他此时坐自己对面各种盘问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末了,拂袖而坐,道:“臣属大明?臣属大明,是我段氏最大的错。”
廉衡深知了境阁虽为密地,但难保明胤不防着他,因而也不敢让这位不知自己真身的“亲舅舅”口出狂言,遭遇闪失,只好再加劝解:“兄长莫嫌我啰嗦,或说话难听,只是,前袁君暗臣蔽,流毒百姓,天怒人怨,气数已尽。而你们既已归顺大明,何以又返归效忠前袁,抗拒明人统一,遭百姓谩骂?”
段明闻言激动:“那明人就贤明进善了?他将我段氏斩尽杀绝,屠戮云南铁蹄踏尸,还妄图觊觎我段氏无尽金银,这算是仁义嘛?归仁,他赐名父王‘归仁’,我们是‘归’了,可他们有‘仁’嘛?没有!”
廉衡沉默了。“金银冢”在他心里已掀起巨浪。诡异的靖默后,他问:
“兄长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找到父王。我坚信父王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