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园一贯幽寂,即使是倾城尽出万人空巷的上元不夜天,它依然静如秋练。
廉衡走至园门口,忽而驻足,转身对着灯影昏暗的松柏甬道,肃声一句:“跟我一路,也该出来了。”良久沉寂,不见动静,无奈再道,“我随身护有襄王府俩顶级暗卫,不想被我黑黑哥‘请出来’,烦请自出。”
昏暗甬道中,慢慢挪出三影。原地驻站片晌,才一步一近。
暗卫适时游出。
廉衡拦道:“他们不具威胁,大黑二黑俩哥哥,你们先下去。”夜鹰夜雕,略一犹疑,又鬼魅一般隐去。
三影挪近,果然,是日前在万卷屋被他豪撞的落拓王贵。
廉衡温恭却也抄直道:“这位仁兄,从我方才踏上戏台至今,您视线就不曾离我。如此厚爱,必有缘份,不若同我进园,品茶闲聊两句。”
段明犹疑一刻,血性傲然却又藏着一股子激动:“恭敬不如从命。”
廉衡将他直接领至“了境阁”,屏退所有茶僮,斟杯简茶给对坐人,却再未言语,一副形而上模样。
长久寡寂,落针可闻,段明饱受着逼迫只能率先开口:“这位小兄弟,想必在襄王府很受尊崇。”廉衡不语,段明只能再道,“你就不好奇我是谁?”
廉衡放下茶盅,这才微微一笑:“那您告诉我,从前日素不相识,到今时突然跟踪,是有什么人给了您什么启示?”
段明愕然,镇静一刻:“有又如何。”
廉衡再温吞一笑:“襄王府为何派人盯着您?”
“小兄弟在王府地位既高,岂有不知之理。”
“那小弟再问一遍,襄王府为何紧盯仁兄?”
段明沉默一阵:“原因复杂,我也未必能说清。或者,我未必知道。”
廉衡:“您已知晓我是谁?”段明点头,“您是其他几位大臣,之子嘛?”
“不是。”
“襄王无视你我见面,那您定非敖马两党或永夜盟之人,既非冤臣遗孤,而我尚未入仕不具权力寻租之资格,那么,你接近我,只能是因我父亲。以年龄看,您又绝非他兄友下属,那么,就剩一种可能。”
段明一笑:“你很聪明。”
廉衡:“父亲一脉九族株连,而……林氏一脉,理论上她孤女一枚娘家无人。您究竟从属哪脉,小弟一时,不敢擅猜。”
段明面色一沉:“谁说……林氏娘家无人。”
廉衡闻言,握茶盅的手遽然一紧,但他竭力平静。在不知眼前人对自己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他不容有任何破绽。强自静定后,他才不疾不徐道:“既然话已说开,那兄长有什么,就请直说。这里,足够安全。”
段明也不再犹豫,兀自说道:“月前,有人给我一封密信,信中说傅氏在京尚有遗孤存世,我便来京寻找。可日前去万卷屋打听,不论我出价多少,他们一概拒绝。孰料那日你我相撞,也是巧,次日一早就又来了封信,明确知会我,你——廉衡——是姐夫在外的私生子。”
廉衡搓摩着拇指螺纹,心觉乌叔既未将全部实况告诉他这亲戚,也就说明他真正价值尚未到来。到来之日,定是他身世曝光之时。乌叔前后两封信,只为实现一个目的,并非要摆布其人,而是在试探襄王府。狸叔禀明实况而明胤未予反应,他们才敢将他廉衡“真身”明确知会给眼前这位亲戚。
可他们为何要试探明胤?是明胤不想让他们相认?还是别有原因?
思虑间,段明铿然再道:“不管怎样,有你,总比没你强。”
廉衡坦然失笑。
段明正色再道:“有些事你有权、也应当知道。”廉衡定定望着他,等着他说自己有权知道的所有。“比如,免贵姓段,段明,你父亲正妻,林昭,乃我长姐。”
舅舅?
凭空多出一舅,令廉衡来不及细思何以一个姓段一个姓林!他陡然一震,无心碰撒手边茶盅里茶水。段明既料到他反应,又未料到。毕竟这件事确实足够震惊,可短促的见面,已令他明白面前人足够沉稳冷静,不会因一个“与己无血缘关系的亲人”而惊骇大怔。可面前人,反应还是过激了些。意识到失态,廉衡竭力镇定,强自回缓脸色,艰难扯出丝笑,又强行流露出仿佛段明嘴下的“太傅正妻”就是一同自己母亲抢了父亲而已的女人的微妙表情。
段明见他脸色回归平静,甚至掺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妒意或别的情绪,愤然道:“你无需如此表情,昔人已去,我也没资格替长姐责怪任何人。而且,你是姐夫唯一留存骨血,不论如何,我都尊重你。”
廉衡装作不咸不淡:“是嘛。”
段明一瞬有些厌恶,尚存的一些王气油然露出:“家姐林昭,本名段昭,亦属段氏皇族,还轮不到你一布衣晚辈无端轻视。”
段明,段昭,段氏皇族……
段氏皇族……
母亲是段氏皇族,大明屠刀之下的段氏残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