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每年腊月二十五至次岁正月二十,闭馆,除青蝉几人无家可依,在馆内过节,其余儒生尽皆休学归家。敖顷廉衡唯一例外,二人基本在正月初五,就守在馆里簌簌啃书,宵衣旰食经常彻夜长灯,青蝉蛮鹊既似被迫却又甘心入伙,勤苦更甚。于他四人,唯一放风之日,就是上元月灯火,一众出行猜谜,游览尽兴,快意无拘。
今年照旧,邀约同往。
薄暮入侵,蛮鹊青蝉早早跑藏书阁翻灯谜书。他二人去年惨输,被廉衡足足嘲笑三日,今年决意雪耻。
襄王府归来,廉衡推开三人寝舍,只敖顷一个静坐几前,凝神读书,见少年进来,忙起身替他斟杯热茶,又将怀炉递予他,方围坐白云铜碳盆前,有一嘴没一搭,闲闲碎聊。
少年望着添火拨碳的青俊,很是舒心。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三年居馆,密切接触,敖顷浑身优异品质,你假装眼瞎都恕难办到。
以前,他认为相里康是“君子领袖”,挑不出一丝破绽。心智渐熟,也才意识到相里康是足够君子,也确实乃典型的贵族子弟学习效仿之楷模,但他身上有政治气,亦有他爹相里为甫那一丝圆润,他使人尊敬,亦让每个人都得到尊重,更令周围人对他充满信任,他也确实满怀恻隐之心,无一丝坏心,但,就是缺了一点赤子之心。
而纯粹的一颗赤子之心的敖顷,在廉衡眼里,就成了渴望不可及。他已渐走渐远,也终将越走越远,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因而他将一度萌生的爱慕,无情尘封,甚至早已扼杀于摇篮中。
少年收回视线,目无焦距盯着火舌兀自出神。
敖顷停止拨弄炭火,又倒杯热水给少年,见他出神良久,仔细盯看一阵,才轻轻唤他:“衡儿,喝点热水,驱寒快。”廉衡接过,喝得心不在焉,敖顷眸中划过一抹黯色,却依旧辅以一贯的如玉温笑,明知故问,“方才去哪儿了?”
“襄王府。”
“从馆内到十王府街,快也得一个时辰,衡儿成日将‘尺璧寸阴、日月跳丸’念嘴角,岂不知这往复奔波,最浪费精力光阴。”
“非也。”廉衡音调决绝,故意不看敖顷,“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揽书千万,说为博取功名,更为社稷民生,而御民之道,莫能比亲历亲查、谙熟民情来得透彻清晰。我一贯四目八耳,从朝天街一路穿街迎市拐向棋盘街,由贫南向富北,从市廛摊贩到秀旆画楼,从蓬牖茅椽到琼海玉畔,体验百态,难能可贵,怎能说浪费光阴,不过是另一番游学。”
敖顷晦涩心事一瞬被他击垮,青俊神情黯淡,语调卑涩:“为兄辞掉翰林院编修,蛰足弘文馆,衡儿是否,也觉为兄,胸无大志。”
廉衡噤声不语,唇角翕动片刻,真不知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敖顷心事他不知都难,他生气,也许因己资格低劣配其不上,也许因襄王府在蛛丝马迹里显露出来的有意隐瞒而窝火,再也许,他其实向往纯洁,不喜纷争。
然,他要做的,依旧末能阻拦。
为让自己心无旁骛,行事决绝,他放下怀炉泯然正色:“兄长别对我太好,廉某消受不起。”
从未有过的锋利,将敖顷直接钉在原地,片语难接。长久的凝滞,敖顷释放掉所有酸涩不适,将其掷放碳盆边缘的怀炉重新拾起塞他手心,温和道:“你生我气没关系,但别跟自己置气。”
廉衡失口苦笑,再笑,无奈万分道:“伤你就是伤己,这叫我如何伤你。”
敖顷:“便是伤了,也是前世业报,不碍事。”
廉衡简直无语他滔天大度,末了道:“兄长无需再作自惭。你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亦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一心治学,是能‘梅妻鹤子’的空谷高人,而我,终要成‘杀妻求将’的谋臣。你永远为我仰扳,而我,若成恶鬼,兄长别来唾我辱我,就成。”
敖顷面色虽不复死灰,却也没好看到哪去,他知即将而来的春闱殿试廉衡势拔头筹,一旦入仕,他就会对他父亲——敖广一众,针锋相对你死我亡,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被“廉衡站他身边牙眦怒目的一句父债子偿”给惊醒。他今夜之所以挑起他去襄王府话头,本想略作劝阻,以希冀他不去入仕,而今他这般决绝,自己身为仇人之子,又有何资格横加劝阻。末了,这位善缘星君再加温言安抚:“衡儿若成恶鬼,为兄也必要,将你度化超生。”
少年低低垂头。
敖顷心如针扎,无声看着面前人,莫名探手,欲将他垂落眼前的几丝碎发拨到一边,然手刚近其面,青蛮二人拿着几本灯谜集册推门进来。雅公子凌空止停,一脸尴尬。
青蝉轻咳一声,竟是斜眼蛮鹊。
蛮鹊表示一脸无辜。
青蝉心性澄明,观察更秋豪入微,因而敖顷自己都尚不明朗的感情,早已被他这知心好友,洞悉个干净。对此,这位青年三年来既想拐着弯劝敖顷打消“邪念”,亦变着法令廉衡更君子端庄,什么说话别总秀声秀气拖女腔,什么堂堂男儿理当壮又硕。因而这三年来,每逢廉衡在弘文馆用饭,青年总明里暗里往他碗里夹添肥肉,一碗罢了再递一碗,希冀着他能往胖、挫、丑发展,以减少对敖顷及其他师兄弟们构成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