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垚点了点头,虽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一下子也没捉到头绪,只能和桌上的鱼头大眼瞪小眼。萧白玉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你多吃一些,为师先回房休息了。”
沈垚站起身行了个礼,看着师父走向为她们备好的客房,又回身坐下,既然想不明白干脆就多吃点,反正她这几日也是受苦颇多。
萧白玉走到一半忽然拐向了后厨,厨子们正坐在那百无聊赖的说闲话,冷不防眼前出现了那位白日里震惊四方的大美人,手中正嗑的香瓜籽跌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她清咳一声,扫了眼厨房,问道:“能劳烦你用豆腐和青菜炖一碗汤么。”
厨子忙不迭的点头,急匆匆的生火起灶,在切菜下锅的间隙里只敢瞥一眼就连忙收回眼神,生怕被她发现了。不多时,一碗白里透青的豆腐汤出了锅,热气腾腾,萧白玉一手端过来,灼热烫手的汤碗在她手中不摇不晃,一路端回了客房。
房门一动秦红药就醒了,她下意识的翻身坐起伏低身子,手已经摸到了床边的长剑上,再抬眼才看到门边是熟悉的身影。她靠回床头,鼻中已经闻到了清淡的香味,她抬着脖子瞧了一眼那碗里的汤,本来轻松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你大鱼大肉胡吃海塞了一晚上,就给我喝菜汤?”
萧白玉看在她是个伤员的份上忍了忍,淡声道:“我只吃了几筷子,而且这是豆腐汤。”
其实秦红药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她只要往旁边一躲或是自己早点出手都不会有事,只是萧白玉想看看她所谓诚意到底能装多久。本来已做好准备她随时会闪开任箭雨倾盆而下,却不想她真的不闪不避硬挡了下来。
秦红药示意了一下自己受伤的肩膀,一点都不客气:“你喂我。”
她心中多少带了几分歉意,便当真坐到了床边,舀了一勺汤,勺子直接戳到秦红药嘴边。她觉得有些好笑,喂汤哪有人这么直愣愣的,不过想必萧白玉也未曾照顾过人,能这么做已经很人道了,也就张口将那勺汤含了进去。
她一手勾住鬓旁的青丝,红唇慢慢划过洁白的汤匙,见匙底还有些残余,舌尖滑出唇瓣轻舔了一下。抬起头双眸弯弯的笑了一下,神情皎洁而美艳,萧白玉多看了她两眼,又舀起一勺凑近她嘴唇,这回动作稍稍像样了些。
秦红药见一碗汤快见了底,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接过汤匙,先是轻轻吹佛开汤上腾起的热气,唇瓣微微碰了一下,觉得温度适宜才将汤匙放在她眼前,口中还念着:“来张嘴……啊。”
萧白玉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伸在自己眼底的汤匙,问道:“你都多大了还做这种幼稚事。”
秦红药坏笑了一下,并没有收回手,回道:“也就比你大个三四五六岁吧,来啊,挺好喝的。”她边说边舔了舔嘴唇,似是在回味,也不知道是她食欲大动的样子装的太像,还是的确晚上没吃多少腹中饥饿,萧白玉真的被她勾引的有点嘴馋。
但被人喂食实在不合情理,她退让一步,自己接过汤匙尝了尝味道。秦红药也没有得寸进尺,撑着下巴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月光,海上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挂在空中,有点像萧白玉,清冷又夺人目光。
想到白日里萧白玉那一番果敢气魄,秦红药在心中暗道,若这人再多有些野心,说不定真是修罗教的最大劲敌。
“我本来就没有中毒。”萧白玉提醒道,她自然也能看出这颗药丸不同寻常,光泽尤为清澈通透,看来像是神丹妙药,只是她还没放松到随意吃下这人递来的药物。
秦红药似是疲惫的有些不耐烦,也不多话,直接将药丸掰成两半,一半扔进自己嘴里吞了下去,一半仍举在她面前。看着她以身试毒后,萧白玉便也接过含进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四肢百骸有一股清流涌进,汇聚在她心脉之处,顿时只觉精神大振,一扫两日未曾合眼的疲惫。
“解药只是小意思,我两个时辰就做出来了,剩下两天两夜我都在为你炼制这枚丹药。”秦红药也恢复了些精力,取来清水洗净了手,半开玩笑道:“这枚生生造化丹所用的兔耳草一年只生一棵,萧掌门可别不识货。”
萧白玉也不反驳,心中倒是有些触动,看来自己这两天两夜等的还是值得的,这人也为自己辛苦了这么久。秦红药再度带上斗笠掩了面,两人将解药分给了金铁衣和客栈众人,每个人都是千恩万谢,纷纷表示萧掌门日后有任何事只要开口定当在所不辞。
金府的英雄会也开不下去了,被这顽毒缠身几日,功力皆受损伤,众人服了解药便急匆匆的赶回各自门派调息养伤,客栈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秦红药却不管这么多,在沈垚的房里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天色已昏沉渐晚。
她照例走窗户跃进了萧白玉的房间,双足还未落地就听见那把熟悉又清淡的嗓音:“客栈中的人都走了,你可以走正门进来。”
萧白玉坐在桌前,一盏烛灯盈盈的立在桌上,面前摆着那封泛黄折旧的信,蜡烛已燃至底部,看样子是已经研读了很久。秦红药走近端起烛台,为她换了一根新蜡烛,蜡泪缓缓流淌,滴进了新的瓷碟中。
“有什么所谓,走哪里不是走进萧掌门的房里。”她刚醒不久,衣带松松的系在腰间,青丝不盘衣衫不齐,又撑着下巴倚在桌旁,慵懒的风情一展无余。
看着她换烛台的动作,萧白玉忽地想起在洞中那几日也是她一手包办这些事,她将藤蔓缠在火把上点燃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当时自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可她却不一样,带着一股永不认输的劲在山洞中四处寻找,好像那时就觉得这女子心思缜密,相处起来舒适又无须担心太多。
松垮的衣襟随着秦红药一只手撑在桌上滑下了肩头,雪白光裸的肩头直直的闯进眼底,萧白玉撇开目光道:“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秦红药不退反进,饶有兴趣的笑着把肩膀凑过去道:“你帮我啊,你不是帮我帮得很顺手么。”
萧白玉听出来她在指昨晚的事,呼吸顿了一下,可看向她的表情却波澜不惊:“你肩头再伤一次我就帮你穿,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
她边说便作势伸手去摸腰间的刀,就是明摆着欺负她现在不能和自己动手,这要是一开打,在洛阳城中守株待兔的修罗教恐怕会一拥而上。秦红药撇了撇嘴角,自己整好了衣衫,用手指点了点旧信,问道:“这几句诗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信上的三句诗,第一句便是意指绘画高手的‘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春雷’,第二句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第三句则是‘醉里信手两三行,醒来欲书书不得’。
果然如萧白玉所想,第二句指的乃是擅棋之人,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之间,恰似厮杀激烈的战场。而第三句出自怀素的《自叙帖》,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正是指精通书法一道的人,这么一来目的就很明显了,师父是要她去找那三位各自擅长棋书画的好友。
“师父当年与她的三位好友并称琴棋书画四绝,这三句诗便各指一位好友。”萧白玉即使猜出了这封信的含义,面上也不显一丝轻松,反而眉尖微蹙还在烦恼着什么。
秦红药拈起自己散落的发尾,修长的五指插进如墨的青丝中,一边漫不经心的梳理一边道:“既然都知道要找谁了还坐在这干嘛,明天就上路啊。”
她的发丝从指尖倾泻而下,萧白玉光看着都能想象到那滑顺的触感,就像她每次握住自己手的时候,都不太想要拒绝。好一会儿她才能收回自己注意力,说道:“这三位前辈早已隐居数十年,现在江湖上再无人知道这几位前辈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我也只是从师父口中听说过这三位前辈的事迹。”
“啧,若我还在修罗教查一查这三人的踪迹又有何难。”秦红药甩开发尾,发丝有些不羁的散在两鬓旁,凌乱又美艳,遮住了她忽然阴沉下来的神色。
萧白玉有些无奈,明明年纪比她还要大,怎么情绪起伏的跟个孩童一般。她伸手将秦红药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露出那双细长微翘的眼眸,语气放缓了些:“我打算回九华派看看师父留下的手书,师父一直很喜欢记手书,说不准里面就写了这三位前辈的所在之地。”
秦红药扬起脸,主动碰了碰还停在她耳边的手指,有意无意道:“你现在也很喜欢对我动手动脚呢。”
她的脸靠上了悬在她发上的手,看上去就像自己主动在抚摸她一般,在摇曳的烛火下,她仰起的面庞在脖颈处落下了阴影,自耳后妖娆的打了个圈,一路婉转蔓延至锁骨处。她神色褪去了暴戾恣睢,干净的似纤尘不染,引着人将手覆在她面上遮住她蛊惑人心的目光。
微凉的手指虚虚的搭在侧脸上,秦红药在她掌下翘起唇角,笑意悠然满足,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的唇擦过掌心,一股温热的战栗猛地自手心传遍全身,萧白玉手指一抖,收回藏在了袖中。
她揣在袖中的手指握成了拳,眼睛只盯着那封已被她看过千百遍的旧信,秦红药眸中带笑,也只盯着故作无事的萧白玉,撑在下巴上的手指若有所思的点在脸颊上,她是终于把自己当成朋友了么,可为何有时还会出现这样略微尴尬的局面。
“我要回一趟九华山,你呢。”她声音平平淡淡,一脸的无动于衷,看起来倒是自然而然的接上了自己的话,唯有紧攥成拳的手上还留有那唇瓣蹭过的温软触感,好像那唇角勾起的不是笑,而是她忽然波动起的心绪。
秦红药有些遗憾的瞧着她,那走神迷惑的表情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倒想多看一看她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晃神,就像历经风吹雨打后□□屹立的顽石忽然出现了裂痕。不过滴水穿石,她也不急在这一时,便答道:“当然是跟着你了,我现在还能去哪?”
萧白玉将那封信贴身收好,站起身结束了对话,露出逐客的意思:“我要休息了,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九华山。”
秦红药咦了一声道:“又要睡了么,我睡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一起用?”
“你可以回你自己房里去用。”萧白玉看也不看她,自顾自的转身洗手洁面,看似忙忙碌碌一番后,再回头时房内已只剩她一人。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站在原地恍惚出神,房中似乎还留着那冷冽的幽香,她低头看了看已经洗净的手掌,有些四顾茫然。
她心中的确存了几分对秦红药的同情之心,抛开立场身份而谈,那人尽心尽力却落了个功高盖主欲杀之而后快的结局。或许真的是因为这样,才会不知不觉去靠近她,不愿看到她那副恍若被抛弃般失落无言的模样。
两人重又捡起树枝,现下理解了这口诀埋藏的含义,过招间杀意大减,不以伤人为务,只求配合默契。
一招接完各自在半空中轻身飘开,随即又挺身再上,树枝相碰以掌相推,不断分开又缠斗在一起。两人俱是心情放松嘴角含笑,一招一式间似有春风笼罩,无需言语便知下一步的去处。
拆至最后一招,树枝相抵,却不再向前,借着对方的力道同时向外刺去,两人的力道融合在这一刺中,只听扑哧一声,两根树枝尽根没入了山壁内。
“竟有这般威力。”萧白玉叹道,如此看来门口那块弑龙石的确也不在话下。师父莫非是猜到有人会被弑龙石困在这洞中,才将口诀写于地上,可她自己又为何会被困在石室内直到死去。
秦红药见火把又快燃尽,习惯性的扯了些藤蔓缠上,一边道:“不过你说你师父终身未嫁,又怎会创出这样的招式,她是想与谁同生共死?”
这问题自然没人能回答,萧白玉刚想开口问她都能出去了还去管那火把作甚,目光却触及到她站在盈盈火光中的身影。那头及腰长发失了发钗便一直披散着,过招时青丝纷扬,数次都曾掠过脸庞。
好像秦红药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甩下手中的藤蔓,回身看见萧白玉还站在石壁前,似笑非笑的说道:“还不走,等着我抱你出去么。”
萧白玉不接话,俯身将包了尸骨的衣物抱起,她本想将另一具尸骨也带出去埋葬,却没有多余衣衫可用,更别提另一个人自己都衣不蔽体,哪有东西可脱,只得作罢。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弑龙石前,她一手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摆出了最后一招的起手式。
秦红药的长剑早就被打断,当下也以掌代剑,身法施展开来,眼见弯刀猛刺向自己,她手掌运功拍在刀背上。两人气力交融,弯刀顺势前刺,刀尖似迅雷般奔向弑龙石,只听一声巨响,残月弯刀一半都已经没入巨石。
顺着刀口巨石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轰轰的摇晃了起来。秦红药见弯刀已不能再进,伸手便覆盖在萧白玉持刀的手上,两人一同握刀硬是将弯刀推进了一寸。眨眼间巨石四分五裂,猛地爆裂开来,久违的自然光亮瞬间涌入洞中。
交握的双手随着巨石的崩裂垂了下来,萧白玉动了动手腕,却并没有挣脱。抬眼就看见秦红药离她极近,近到垂下的发丝都搭上了她的肩头,甚至能看清那狭长的双眸里黑色瞳仁上细小的纹路,仿佛流淌着寂静的黑色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