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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幻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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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们咋来了,晨晨不是出国了吗,快请进!”杜若走过如同挂有万国旗的弄道,走进摆有杂七杂八物什的大门。===蓦然对面黝暗的房间里,随着任燕一声惊诧的欢叫,亮起一片灯光。

“燕姐姐,可算找到你了,你咋这么见外呢!房子住着就是了,非得搬回来跟老人挤黑屋,若虚也管他叫杜爸爸,你们毕竟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么生分,是不是嫌我们老来打扰你,厌得慌?”桑晨磕磕碰碰地走进房,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边大大咧咧地撑着粗笨的身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说的什么话,当真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得了便宜还唱雅调!”任燕赶忙倒杯水递在她的手上,极力平顺着心中乍然而起的一片妒意的涟漪,边笑嘻嘻地瞧着桑晨的身子打起趣来,“这是快当妈妈了,我说呀,出过国的人知识见长,没想到脾气也见长,这就如同快要抱窝的雌鸡骄傲得不得了地围着鸡笼叫,生怕一屋子的人不知道!”

杜若心绪缭乱地站在房门口,瞧任燕明显地见老了,早先乌油油的犹如云帚一样的长发,如今灰不呲咧的鬓边耳角还显有几缕白发,早先白净净的宛似凝脂一般的面颊,如今黄不拉几的额边眼角还露有几丝皱纹,一件紫罗兰颜色的上装褪色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条肥大的牛仔裤使她下半身恍如变了型似的显得特别臃肿不堪,脚下竟然趿拉着一双裂了口的老式棉拖鞋,这那里还有一点享受生活富足的知青女性风韵,完全一副被贫困与苦恨所折磨的城里邋遢妇人形像。杜若万难置信地愣在那儿,满目凄凉之叹喟然而生,整个人仿佛在事与愿违的愧疚中忍受着无力回天的折磨,许久才勉强抑止住眼眶盈盈欲滴的泪水,驱除去心境最后一点引咎自责的轻阴。默默无言地别过身去。

“怎么,进了门也不进来坐坐,站客难留,莫非嫌我这儿太破落太简陋了,入不了大画家的法眼?”任燕斜眼一见,骤觉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曾经沧海之痛袭上身来,连忙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奚落了一句。

“那里话,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又到路局上班了,人事关系全部转了上来。房子也分了,红莲跟小邪皮说来庆贺一下,要不大家一块儿乐乐?”杜若瞬间吞噬下喉中隐隐欲泛的苦味,廓清出脑海最后一丝怅惘不平的愁绪,赔着一脸的笑容跨进房。

“这太好了,这可是弥勒头上筑鹊窝、喜上加喜,圆了你的梦,遂了你一辈子的心愿,我也可鹅蛋石跌进刺蓬里、无牵无挂。说什么也要去助助兴、凑凑乐。正好将若愚的户口也转到城里,让他们小哥俩一块儿去铁小上学,你们要是不得闲,就将若愚寄放在我这儿。反正我也下岗了,也乐得当一回全职妈妈!”任燕顿时从若断若续的情感纠葛中挣了出来,满怀着丝毫不容置疑的眷眷情意笑出了声,面上时隐时现的几许碍难神色也顿如一缕轻烟悄然飘逝于身后黝黑的灯影里。

“好是好。只是你这儿太过狭小了,哥儿俩住一块也不太方便,要不晨晨出国后。你搬到我们路局房子里去住,那儿离铁小也近,有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看一下!”杜若油然一乐,心境也前所未有地疏朗起来,几缕还萦绕在眉宇上的颓唐懊丧之色彻底消散。

“这倒不必,要图宽敞,早搬到武昌去了,但那家伙思想太肮脏了,金钱多了还要多,美色占了还要占,权位高了还要高,活生生的一副贪得无厌的贪官像儿。莫看他现在官当得大,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气与霸气,成天前呼后拥的神气得不得了。但从来作恶天昭报,事到头来悔罪迟。总有一天,他会从那儿爬上去,再从那儿跌下来,不挨枪子儿就算他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我怕他带坏了若虚,才搬回家的,这种人根本沾不得,心术不正怎么走得上正道,也不可能给家庭带来幸福,亏得屡次三番地上他的当,现在是后悔药都没得地方去买!”任燕悔不当初地悠悠一叹,恍如迷途知返地睁着一双霎时间显得特别忧郁的眼睛,似是诉诸别情又似是阐述往事,心如止水般的慢慢说了下去:“那年猛然听说你被清退回了山里,我顿如五雷轰顶似的慌了神儿,也不知那来的一股傻气,竟然不管不顾地往工点跑了一趟。当我在川汉线上挤了一夜的绿车皮,又在乡间公路上颠簸了一天的老爷车,于薄暮时分风尘仆仆地跑到你的住处,瞧你门前一溜排开的杜仲树又到争妍斗艳的时节了,屋后枝叶扶疏的凤尾竹也郁郁苍苍地蔚为大观,令我大为惊讶的是门前我原认为会是杂草纷陈的场地竟然寸草不生,屋内我原认为会是肮脏龌龊的场面竟然井井有条的一尘不染,瞧那一幅幅井然有序的挂在四壁上的绘画,瞧那一盆盆整齐划一的摆在屋角里的盆景,我在颠簸的旅途上心中曾经升起的一点希望悄然跌落于身后狰狞的山影里!而当我从邻居的口中,知道了一个人和一座山的憾事,当我从故友的嘴里,知晓了一个山里业余画家与一个乡下女大学生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我忽然发觉我来这里是自讨没趣,纯粹的痴人寻梦,我像个疯疯颠颠的怨妇似的,自尊心己缺乏到了丧失尊严的地步,道德声誉也降低到了任人唾弃的程度!只为一点痴心不改,一点歉疚心不灭,只想在你那难以忘忧的心灵上留下一份美好,只愿在你那难以追攀的天路上搭上一截长梯!然而我所做出的这一切又有谁能理解?又有谁能心知其意的给道一声辛苦了!过去的一切是是非非,人家早就当雪泥鸿爪,全然鸿飞不复计东西了,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人家早就己不屑一顾,悉数事如春梦了无痕!一点牺牲了青春和爱情所培植起来的最喜爱的希望可以当逝去的光阴流去的水不加珍惜,一点毁弃了名誉和尊严所陶铸出来的最辉煌的梦想可以当隔年的皇历用不上了丢在一旁!我即使再襟怀坦白地为你奔走操劳,也只能是白费力气;我即使再以直报怨地从颠沛流离中拉你一把。也只能是吃力不讨好。俗话说:一身做不得两件事,一时丢不得两条心。这才遭受了多大的苦难?你就头破血流得如崂山道士撞南墙了!这才过了几个春夏秋冬?你就意志薄弱得如夸父追日到黄河了!说你是软骨头,你也确实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说你是窝囊废,你又实在历尽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你怎么就不长眼睛,往高处看看,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放弃了你的事业,不正好应了别人作践你的风言风语!你怎么就偏偏生了个秤砣脑袋,半点不开窍,你这样不声不响地抛弃了你的理想,不更加被人鄙薄得一钱不值!这世间谁人不知人生道路上。不是因为有了希望才坚持,而是因为坚持了才有希望;这红尘何人不晓个人机遇中,不是因为有了机会才争取,而是因为争取了才有机会!

“我仿佛一具被驱逐了灵魂的躯壳,落落寡合地回到城里。那家伙更加厚颜无耻地逼婚,更可气的是,他有事没事儿就跟若虚亲近套亲情,有一次竟然背着我带若虚回乡认亲。我气不打一处出,泪不打一块来。但更多的时候是被人遗弃被人轻贱的自暴自弃。雨打残花,风吹落叶,对于一个在情感之路上历尽磨难,逝去了青春逝去了美丽。而又太过虚浮太过愚妄的女人来说,我还有什么脸面拘泥于过去的人我是非、贪嗔痴爱,我又有什么心怀拘谨于如今的得失枯荣、丝恩发怨呢,红雀蜻蜓难共树。紫燕伯劳相背去。谁都有猎取生活幸福的自由,谁都有获得天伦之乐的权利!我依稀一个被迫披上嫁衣的怨女,郁郁寡欢地听人折腾。那家伙今天送来一件首饰。明天送来一件珠宝,后天送来一件时髦服饰。我惊异、迷惑、惶恐不安:我惊异的是,一分钱放口袋也要捂三捂的小气鬼,什么时候改变秉性了,竟然舍得动辄万儿八千地给人送礼品;我迷惑的是,一个钱掉地上也要吹三吹的芝麻官,什么时候财大气粗了,竟然动辄万儿八千地给人送礼不心痛;我惶恐的是,一个满脑子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官场新贵,怎么可能放得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人生信条,既然有能耐万儿八千地给人送礼,也必定贪赃枉法万儿八千地收人礼金,保不定沉湎于灯红酒绿,迷恋于声色犬马,一旦玩蛇者被蛇咬,玩火者被火烧,让金钱牵着鼻子走,那不就一只脚踏上了地狱之门,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我已然一步失脚百步错了,岂能再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地害了虚儿!

“那天是个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的晚秋时节。那家伙像吃了蜜蜂屎似的神气活现地跑过来,说是省厅的住宅楼落成了,分给他的是二百多平米的三室两厅,一些儿的欧式家俱,一水儿的日式电器,玉雕字画,应有尽有。我推不却他一再地催促,磨不开他一再的央求,像具断了线的木偶、失了色的泥人来到武昌。一进门,我就为满屋子扑面而来的富丽堂皇而大吃一惊。然而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为了回城而不惜曲意逢迎的黄毛丫头,不会为了一己的私心、尘世的虚荣而迷失了自己的双眼;我也早已不是回城后,那个为了逃婚而成天舞低杨柳楼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时髦女郎,不会为了生活的奢华、门户的鼎贵而违背了自己的心愿。听着他洋洋自得地说挂在书房里,唯有在展览馆、博物院才得一见的古人真迹墨宝,我浑身刺痛得如芒在背;瞧着他踌躇满志地说摆在客厅里,唯有在友谊商店、古玩市场才能一见的各式中外艺术品,我满身难受得如坐针毡。那家伙越说越兴奋,越兴奋越得意忘形,竟然神乎其神地拉着我,从书柜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神神秘秘地用手攥着,走到一间装有防盗门的小室门前,还唯恐泄密似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开门进去后,就随即将门反锁上。室内黑咕隆咚的,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瘮人的死寂。随着吧嗒一下声响,满屋立时光泽柔和地亮堂起来,我惊奇地发现,窗下一溜低矮的小茶几上,竟然码放着一长排一人多高的百元钞票,少说也有二三千万。那家伙不可一世地反背靠在钞票上,一双显得出奇诡异的眼睛闪烁着奸佞与贪婪的焰光:没想到吧。在你眼里一钱不值的乡下人,今天也能拥有这么多钱。从今儿开始,这些钱就是你的了,我们结婚后,你去美国,先买套房子,再买台车,将虚儿转到美国去留学。你不消疑神疑鬼得,我之所以这样做。舍得脸面不要,倒过头来求你,说白了,你是我的女人。若虚是我们家唯一的根苗儿,乡下人不就图个脚下有人,坟头上有人烧香祭祖吗!我现在是越来越宠爱若虚了,你将他养这么大。吃了不少苦头,费了不少心血,你们娘儿俩现在该享享福。显显贵。我在国内再奋斗几年,给你们再挣点生活费。一旦风声不好或东窗事发,我就出国跟你们团聚。古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也该我们挣挣脸做个体面人,再不济也要做个衣食无忧的海外华裔!

“我大惊失色,心脏在利诱惑乱中怦怦直跳,四肢也在激扬冲动中阵阵哆嗦,一时竟怔忡不已地慌起神来。我一辈子霉运当头,情弊难了,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不就是一颗崇尚奢华、贪图安逸的心在作祟。但做人总要有点底线,有点羞恶廉耻之心,不能往犯罪的路途上走,一味地放纵自己的**,追逐奢侈享乐的人生,再美满的家庭也会破碎,再幸福的生活也会葬送,毕竟罪孽遮得了一时,遮不了一世,报应只争来早与来迟:这钱来路正,我就听你的,出国陪若虚留学,来路不正,岂不害了我跟虚儿,到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叫我们娘儿俩下地狱呀!你猜他怎么说,彻底撕下了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含讥带讽的脸上泛着一层绀紫色,眼梢眉角都是挖苦嘲弄的猥亵神情:叫你婚后在家做做家务带带虚儿,你非要死心眼儿挣那点呆工资;叫你婚后出国享享清福陪陪虚儿,你又嫌我的钱不干不净!就似我是丧门星,糊不住你这张嘴;就似我是黑煞鬼,要带着你们往火坑里跳!净变着法子往我脸上抹黑,挖空了心思往我脑门上涂屎!你这么有本事,就莫嫁个城里的糟老头子唦,就在山里跟你那画家过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日子,那有后来我跟你的是非曲直?你这么有境界,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钱码在你面前,还一嘴茅坑的蛆,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就莫占着你那画家的房子图享受唦,住你的铁路棚户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多有滋味!我别的不行,当官发财还有点榜眼,就好图个一时之快,贪个一时之利,你要瞧不上眼,就叫若虚跟我过,赔你一笔钱都可以,有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黄脸婆在眼前晃悠,我晚上睡觉都要做恶梦惊醒!好呀,一窝子鬼,显了原形!你骗上手了是不是呀!你玩腻了是不是呀!你这么翻脸无情,你这么丧尽天良!告诉你,我任燕可不是任人搓捏的软面团团,不是依草附木的藤萝,非得由着你揉搓,非得攀上你这么棵歪脖子树!有本事,你永远不踏我的门,看我会不会住黑屋,过不过得上过日子!你这伤天害理的披着张人皮的狼!你这良心叫狗吃了的流氓!谁知我话音未落,他竟扭身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我一时气啊,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贼窟,神情恍惚地冲出屋,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他的鼻子:你死吧!死得远远的!算我瞎了眼,认识你这么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算我前世作了孽,摊上你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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