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早逝的同胞妹妹,他眼中泛起冰冷泪光,“姑母不必迁怒皇后,新城的死,和旁人没有关系。非要找个因由的话,只可能是朕的缘故。”
常乐大长公主的怒骂声一滞,愕然看向李治:“九郎糊涂,新城分明是武媚害死的!那些证据,你不是一一查证过吗?”
“证据?”李治抬起手,他缠绵病榻多年,昔日宽阔厚实的手掌,如今已经连奏折都握不住了,“那不算证据,姑母查到的,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常乐大长公主不信,“那九郎为何命人把墓中壁画上的侍女的脸全部刮掉?为什么处死驸马韦正矩?为什么和武媚争吵呢?”
李治在姑母的一连串追问中沉默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愧疚。
新城公主是李治最小的妹妹。她出生的时候,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因为长孙皇后为了生下她,病情再度加重。
宫中所有人和外戚世家,时刻关注着皇后的病情,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一个幼小的婴儿。
两年后,长孙皇后溘然长逝。
李世民伤心不已,把李治和晋阳公主兕子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新城年纪最小,尚且离不开乳母,丧母过后,只能交给宫人照顾。
也许是怕勾起伤心事,李世民虽然给予新城最优渥的生活,最尊贵的身份,破格让她在及笄前享受汤沐邑,把她许配给魏征的儿子魏叔玉,为她安排好一切,但很少见她。
魏征死后,李世民悔婚,贞观二十三年,他将新城嫁入长孙家。
婚事还没完成,李世民因为服用婆罗门神药病逝于终南山翠微宫。
新城不得不推迟婚礼,为父守孝。三年后,她正式嫁给长孙诠。
他们的感情很好,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直到李治开始清算长孙家。
新城披头散发,哭着进宫,恳请兄长饶过驸马长孙诠。
李治狠下心肠,拒绝宽恕长孙诠,把他流放到偏远的荒凉之地。
随着长孙家的败落,长孙诠被当地官员杀死。
驸马的死讯传回长安,新城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这时候东阳公主向李治提议,尽快让新城改嫁,她才能忘掉长孙诠。
李治同意了。
东阳公主举荐的驸马人选是韦正矩。
李治为了弥补妹妹,把韦正矩从一个小小的低级官吏,一路提拔至常朝大员。
新城仍然闷闷不乐,最终抑郁而逝。
李治之所以处死韦正矩,流放韦氏全家,完全是出于迁怒,不是世人猜测的为新城报仇——韦正矩和新城感情生疏,但他绝没有胆子虐待皇室公主。
新城从小孤苦,安分守时,磕磕绊绊长大。她贤惠谦卑,远离朝政纷争,从没有仗着身份插手朝政,但身为大唐公主,她注定会受朝政影响。
驸马长孙诠的死,才是造成新城迅速衰弱的主要原因。
而把长孙诠送上黄泉路的人,是李治。
所以他才会下令以皇后的规格操办新城的丧事,才会再处死驸马韦正矩后,又让人把韦正矩的尸身和新城合葬。
他对不起妹妹,只能通过这些举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武皇后确实曾经瞒着李治,阻止新城进宫为长孙诠求情——常乐大长公主查到的“真相”中,只有这一点是真实无误的。
李治因为这个和武皇后争吵,三成是愤怒武皇后的欺瞒,剩下七成,是为了减轻心中的愧疚。
他疼爱妹妹,但那时候的他年轻,自负,一切以政事为先,长孙家的子弟,不能留。
新城的悲剧,早在她嫁给长孙诠的那一刻,就无法扭转了。
韦正矩,韦家,武皇后,只是替李治担下虚名的恶人而已。
含凉殿气氛严肃,守在内殿外的宫人胆战心惊,还在为刚才听到的谈话恐惧。
重重回廊之外的东阁,裴英娘也满面愁容。
李令月已经哭了一早上了。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哭哭啼啼两个时辰,竟然还能挤出泪花。
裴英娘绞干帕子,温柔解劝,“人死不能复生,阿姊切勿过于伤怀,否则贺兰表姐九泉之下也会不安。”
李令月抬起脸,哭得红肿的双眼像两块掺了酪浆蒸饼,“那天上午我们还好好说话呢,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哭得愈发伤心。
裴英娘束手无策,哄也哄过了,劝也劝过了,撒娇卖乖,装傻充楞,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李令月就是哭个不停。
说到底,裴英娘和贺兰氏没什么关系,没法和李令月感同身受,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李令月。
正头疼着呢,眼光无意间扫过李令月发间的佛手纹桃木簪,裴英娘心头一亮。
她留下忍冬照拂李令月,带着半夏去寻李旦。
李旦没有出门,照旧在书房抄写古人文章。
他的书房空旷阔朗。三面是高高的书架,架子上累着一卷卷精心裹起来的卷册,书轴上挂着签子,注明绸袋里装的是哪卷古籍。微风拂过,各色彩绸签子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听起来有些像雨声。
书房南面大敞,冬天时会设屏风帷幕,其余季节只悬几道竹帘挡雨,长廊直接通向花木扶疏的院子。廊檐底下流过一条浅溪,溪水清澈明净,偶尔游过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
冯德把裴英娘领到书房前。
裴英娘弯腰,把脱下的漆绘木屐搁在长廊边沿,轻手轻脚步入内室。
李旦今天没戴冠,长发用金环束起,穿一件翡翠色圆领袍衫,盘腿坐在书案前,脊背挺直,坐姿端正,犹如一棵屹立在山巅的青松。手中执一支紫毫笔,正专心致志地临摹碑帖。
这样的李旦,少了几分凌厉,更像一个鲜衣怒马,洒脱不羁的少年。
裴英娘走到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
她练字只是为了应付,李旦这样的,才是真正爱好书法的雅人,旁人只能学其形,学不来他的风骨。
李旦提笔蘸墨。
裴英娘看辟雍砚底下的墨水不多了,干脆挽起袖子,帮着研墨。
随着她的动作,浓稠的墨汁顺着辟雍砚最外端的凹槽,缓缓流入底部。
裴英娘漫无天际地走神:在墨锭里掺入香料,不知会有什么效果?
李旦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展开书轴,把卷纸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确定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取来玉石镇纸,压住卷纸两端,留在书案上晾干。
站起身,把紫毫笔放进拳头大的水盂中洗刷。
这才主意到书案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娇小的身影。
眼神放空,姿态懒散,一看就是在发呆,手上倒是还一丝不苟地磨着墨锭。
他放下水盂,擦干手,“今天不用上学?”
裴英娘回过神来,眨眨眼睛,“阿姊哭了好久,皇后殿下心疼阿姊,特许我们在殿中休息,这半个月都不必上学。”
她提起武皇后时,语气平常,没有露出害怕畏惧的情状。
李旦却皱起眉头。
昨天他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各自送回寝殿,守在太液池前,想质问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