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线人报告,濛江县城林闯的人头已经涨至五十大洋,而半个月前还是四十块。林闯的嘴巴几乎咧到耳叉,说不出年底就涨到一百了,这下总算和那个血梅花杀手扯平。线人说血梅花杀手的人头已经涨至一百五十块大洋,半个月前的价码还是一百三十。林闯叫,什么鸟人?二十二十的涨,小日本抽风了。柳东雨说日本出高价,说明杀手的头比你的值钱呗。林闯不信,问线人消息确定吗?线人说白纸黑字清楚着呢。林闯气哼哼的。数日后,线人把撕掉的悬赏通告带上山寨。林闯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翻了好几个来回,突然揉成一团,骂,狗日的鬼子,瞧好吧,等着老子收拾你们。柳东雨乐了,戏谑,你真贪,五十大洋还不足?能买多少头猪啊。林闯苦巴着脸,要说不少了,做梦也想不到我的脑袋这么值钱。可人怕比么,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差距也太大了。你说同样是杀鬼子,咱杀的未必比那个杀手少,凭什么他的头值一百五,咱的头才值五十?你说鬼子是不是睡迷糊弄错了?柳东雨乐了,这怎么可能错?林闯叫,怎么不可能?我吊线还常常吊错的。
柳东雨回屋不到一刻钟,林闯便敲门进来,他不说话,像脖子拧着了,反复拍打着。柳东雨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叫,你要觉得累赘就直接割了。林闯嘻嘻一笑,这么值钱的东西怎么舍得呢?我是让这脖梗子长结实了,不到一百大洋,谁都别想碰。柳东雨气乐了,她知道林闯来干什么,故意问他,你不是为大洋找我吧?林闯说,就是为大洋啊,咱得想个招呢。柳东雨问,怎么?不服?林闯说,当然不服,一颗头顶咱三个,怎么服?柳东雨说,我倒有个办法。林闯忙道,快说,妹子,我就知道你有主意。柳东雨说咱自己写几张悬赏通告,把你的人头涨到一百,把血梅花杀手的头降到三十,多简单的事。林闯舔舔耷拉着的下嘴唇,妹子,别这样寒碜你哥,咱好歹也是抗日军司令。柳东雨故意板了脸,也只有这个办法,还能让小鬼子写?林闯说,当然可以。柳东雨说,怎么做?摁住鬼子?说林闯的人头值一百大洋?林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柳东雨说我脑子不好使。林闯说,咱也杀了不少鬼子,都是些无名之辈,咱得杀几个大的,军官啊什么的,肯定出名。柳东雨冷笑,杀日本天皇更出名。林闯说,别抬杠,那老东西远,咱够不着,咱杀够得着的。柳东雨说,杀鬼子不是闹着玩,你以为日本军官的头是蒿子草啊,随便砍?林闯说,所以找你商量么,你主意多。柳东雨说,我没主意。林闯说,妹呀,过分贬自己可不好,你能把盐弄回来,弟兄们把你当神敬呢。柳东雨笑骂,去去去,少给我灌迷魂汤。林闯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咱都服你,怎样?这几天咱干个大的?柳东雨叫,这几天?林闯说,杀鬼子还嫌早啊。柳东雨说,不行,不能随随便便把弟兄们拉出去,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林闯说,那就计划一下?柳东雨轻轻咬咬嘴唇,又掉进他的陷阱。打当然是要打的,她留在寨里就是为了打鬼子。她劝林闯等待时机,近日长白山外围的日兵突然增多,显然是要搜捕抗日武装,若遭遇大部队敌人,肯定要吃亏。硬碰硬根本干不过鬼子。柳东雨一番分析,林闯频频点头,妹子,你窝在寨里真是可惜了,好吧,我听妹子的。我不过个木匠,脑袋值五十大洋也不少了。
柳东雨听出林闯仍有醋意,没接他的茬。
某日,林闯拎一小坛酒过来,让柳东雨陪他喝两盅。酒是线人带上山的,自家酿的高粱酒。柳东雨瞄瞄酒坛子,坛上竟是莲花的图案,揶揄,存货还不少,我以为你真和弟兄们有福同享呢。林闯说,我向我娘发誓,我让弟兄们喝来着,谁也不肯。总不能掐他们的脖子吧?为了喝酒掐断谁的脖子,我不成阎王了?柳东雨笑了,明儿喝口醋,你是不是也准备一套说辞?林闯纠正,妹子,我没准备,实话实说。来一口?柳东雨摇头,说自己从来没喝过。林闯说,什么都有第一次,今儿就破个戒,闲着也是闲着。林闯软泡硬磨,柳东雨就坐下来。
林闯突然道,你撒谎了妹子,你喝过的。柳东雨嘁一声,这才刚开始喝呢,你就说胡话了?林闯直视着柳东雨,不,你就是喝过。柳东雨语气稍有些冷,凭什么断定我喝过?林闯说,凭感觉。妹子,你要是没喝过酒,哥把脑袋赔给你。别看五十大洋,哥舍得。柳东雨不屑地嘘一声,脸却隐隐烧起来。她当然喝过,第一次是和松岛在安图,在哈尔滨的日子,她经常出入酒馆,有时她自己,多数时候是松岛带她去。她想忘掉那段日子,忘掉酒,那是伤疤盖着的伤疤。林闯得意地,怎样?哥猜对了吧?柳东雨突然就恼了,我喝过又咋样?
林闯显然没料到柳东雨发火,怔了怔,突然嘿嘿一笑,都说这高粱酒劲儿大,以为胡扯呢,酒嘛,其实就是水,可……今儿我信了。他抱起坛子灌几口,把枪推给柳东雨,等会儿我喝多了撒酒疯,你别心软,不过别打头,好歹五十大洋,像你说的,能给弟兄们买多少头猪啊。柳东雨故意撅起嘴。刚才失态了,冲林闯发火有什么道理?林闯偏就有这本事,不露痕迹地替她把尴尬遮掩过去。
柳东雨恢复了常态,林闯却显得小心翼翼,还喝不喝了?
柳东雨说喝,一把夺过来,没往碗里倒,仰头猛灌。
林闯叫,我的妹呀,就这一坛,给我留点儿。
柳东雨掼到桌上,抹抹嘴巴,怎么,心疼了?
林闯双手抢过去搂在怀里,当然心疼!
柳东雨问,是不是怕我撒酒疯?
林闯说,这倒不怕,我最会整治酒疯子,想不想听?
柳东雨说,卖什么关子?
林闯揪揪耷拉的嘴唇,似乎有些兴奋。你没来那阵儿,我和弟兄们吃了一个大户,弄回两大坛酒。我让弟兄们喝个痛快,但不能喝醉。一个弟兄不听话喝多了,喝多也不要紧,还耍酒疯,乱砸东西。冯大个儿要揍他,我没让。酒在肚里兴风作浪,吐出来不就完了?我安排人去沟渠里捉了几条——
柳东雨后背一阵冷麻,及时截住。她已经猜到了。她知他的意图,不让她再喝了。
林闯央求,你听完吧,后面可精彩呢。
柳东雨叫,先把酒给我!
林闯说,妹子,这是酒,不是水。
柳东雨说,少废话,是你硬让我喝的。现在舍不得了?
林闯说,留点儿给娘上供,咱娘也好这口。
柳东雨和林闯争夺。这废话篓子,什么招都使得出来。她偏不吃这套。终于抢到手,喝得猛,呛着了。林闯趁机抢过去。他比柳东雨会喝,不沾嘴唇,酒直接进了嗓子。柳东雨被惊着,傻愣着。
一坛酒在两人你争我抢中喝得精光。当然,大半是林闯喝的。林闯举着坛子,最后一滴酒落在舌尖上。妹子啊,我好歹也是司令,你怎么就不让着点儿?柳东雨说,司令有什么了不起?认你是司令,不认你就是一土匪头子。林闯叫,咱的头值五十大洋呢。哪个土匪头子的脑袋值五十大洋?柳东雨说,没想到鬼子也当冤大头。林闯不高兴了,问柳东雨什么意思。柳东雨反问,什么意思,你不明白?林闯瞪柳东雨一会儿,忽又笑了。瞅他的神情,柳东雨知道他又冒出歪点子。妹,是不是醉了?要不要我给你醒醒酒?柳东雨知他没有好话,发狠道,再胡扯,信不信我崩了你。林闯哦一声,没醉?没醉怎么说胡话呢?你说,哥这脑袋值不值五十大洋?柳东雨没好气,值三百,行了吧?林闯说,三年以后,争取让鬼子涨到三百。
那晚,林闯借着酒劲儿讲了和大白桃的事。柳东雨也讲了和松岛的交往。当然略去许多。血梅花杀手,那个秘密只属于她和哥哥。柳东雨忘记话题怎么就扯到血梅花杀手,似乎是林闯感慨,那哥们儿必定有穿墙越壁的本事,如果投奔山寨,情愿把司令让给他。柳东雨脑袋有些胀,但仍清醒着,奚落他刚才还不服,半坛酒下肚就缴械了。林闯说,小鬼子出一百五十大洋,说明怵他甚过我啊,这好汉和咱一伙,不把濛江磐石桦甸闹翻天?他来我肯定让给他。柳东雨说,你知道人家不会来才这么说吧。林闯有些不高兴,让你小瞧了,哥不是嫉贤妒能的王伦,今儿把话撂这儿,哪天他上了山寨,我必定把司令让给他。柳东雨说,看样子,你这五十大洋的价到头儿了。林闯嘻嘻一笑,也不一定,再干几仗,就不信小鬼子不涨价。
一个月后,线人带来龙山镇警察署的情报。龙山镇距濛江县六十公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日本在龙山镇设了警察署,但多半是伪军,只有一个日本指挥官。这一阵子警察署突然多了五个日本人。根据警察署的厨子传出的话可以判断,不管大小,至少有一名军官。这五名日兵进驻警察署,说明近期也许有异动,这个时候端掉警察署再合适不过。近四十天没下山,知道要和日本人交手,都跃跃欲试的。
黎明时分,柳东雨林闯带人赶到龙山镇外的树林里。半上午,分头化妆进镇。警察署在镇十字街,老远就看到黑色的门楼。看到门口背枪的警察,林闯低骂,狗日的,真想一枪崩了这小子。据线人说,别看是伪警察,祸害人不比日本人差,常往门楼拽漂亮姑娘。
离警察署还有约一百米,林闯忽然揪住三豆的衣服,大骂,老子当你是弟兄,你竟然偷老子的女人。三豆叫,没有呀,大哥,你误会了。林闯啪地给三豆一个嘴巴,还嘴硬!三豆往后一撤,挣脱林闯。林闯紧紧追着,嘴里依然骂咧咧的。
跑到警察署门前,三豆又被林闯抓住,两人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的衣服撕破,脸上也有了伤痕。警察走过来,吆喝着让开让开,谁他妈吃饱了撑的,来这儿起腻。三豆冲警察喊,老总救我啊。林闯又给三豆一个嘴巴。警察喝斥,林闯气乎乎的,老总,我平日对他不错,这小子竟然偷我的女人。三豆叫,我没偷,是她自愿的。林闯怒骂,你小子还嘴硬!举手要打。警察喝住他。林闯让警察评理。警察牙一龇,这还不简单?究竟是他偷的,还是你女人自愿,问你女人不就知道了?你女人呢?林闯扭头寻找,那个贱货刚才还在……喏,在那儿。过来!
灰头土脸的柳东雨到跟前就紧张地抓住警察,老总救我。林闯骂不要脸的货,就要打柳东雨。柳东雨往后撤,警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警察怒了,你们这帮小子是活腻歪了,敢在警察门前撒野,走,都到警察署里去。
一干人趁势涌进去。
林闯扑向正房,三豆冲向厢房,柳东雨带领两个人守住大门口。
数声枪响。几分钟后,林闯揪着一个日兵的领子,让柳东雨问问他是什么级别。柳东雨问,那家伙梗着脖子不答。林闯火了,照后脑就是一枪。
林闯说还有事未办,转身返回正房。柳东雨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对他,和杀鬼子同样重要。三豆等人把战利品弄到门口,林闯还没出来,柳东雨心不由一沉,低声对三豆说,你守着大门,我进去一下。
林闯正往墙上刻字。墙是石墙,糊着一层薄泥,字不是很清晰。林闯回头,竟有些羞涩,妈的,不好写呢。
柳东雨往地上瞅,想给林闯寻个写字的家什。突然间发现床底有异常。
在安图几个月后,柳东雨随松岛到了哈尔滨。松岛说安图的生意一直不好,当初在安图设收购点就是因为离她近。他的店铺主要在大城市,特别是哈尔滨。他想搬到哈尔滨,和她商量。没错,他完全是商量的口吻。她没有马上回答。他说来回跑倒没什么,但没法照顾她。柳东雨毫不客气,我是小猫,用你照顾?柳东雨半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被松岛救出来后,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但依然是带刺的玫瑰,嘴上不饶人。松岛笑笑,说他撒谎了,主要是见不到她,他心里发慌。当然,如果她就是想留在安图,他就陪她留下。柳东雨嘴上说谁稀罕你,心里却饮了甘霖一般,泛起湿润的甜。松岛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说哈尔滨是大城市,信息广,更容易打听到柳东风的消息。她终于动心。当然,她没有欢天喜地,半开玩笑地警告他,你可不许欺负我哦。松岛苦着脸,你不欺负我就开恩了,我哪敢欺负你啊。
松岛安排柳东雨进了东洋株式会社哈尔滨分社。说株式会社五花八门哪儿的人都有,消息渠道多,更有可能打探到柳东风的信息。到了哈尔滨,柳东雨越发感觉自己孤苦无依,对松岛生出格外的亲近感。虽然他是日本人,毕竟他不坏,不然她怎么会喜欢上他,又和他来到哈尔滨呢?松岛说如果她觉得辛苦,在家呆着也可以。柳东雨半真半假的问,你养我呀?松岛说,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柳东雨并不领情,谁稀罕。她只是嘴上硬。他给她花了很多钱,就租的那套房子,靠她自己,不吃不喝也养活不起。她说我会还你,可她清楚不可能还他的。她又没逼他,是他自愿的;反正他挣的是中国人的钱,花他的又能怎样?偶有不安,这些结实的理由就围住她,防备着可能的攻击。
松岛常出门,只要在哈尔滨,必定过来陪她,如有刮风下雨,他开车接送她。他很绅士,在她这边住都睡在小床。当然,他是有贼心的,有几次喝了酒,试图突破她的防线,每次都被她识破并化解。她皱皱眉或警告,你说不欺负我的,他便罢手。他不生她的气,相反,生自己的气。他会骂自己,并向她道歉。其实,如果他稍稍坚持,她会由着他。老实说,他的适可而止让她欣慰,又有淡淡的失落。他尊重她,她能感觉到,但似乎又有些别的,任她怎么努力也感觉不到。
某天晚上,松岛带柳东雨出席一个宴会。柳东雨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松岛软缠硬磨,说他见的那些人都是生意上的朋友,让她务必给他个面子。平时都是他迁就她,她犹豫一下就答应了。她以为一桌人,没想到有三四十号。所谓的宴会也不是围坐在一起,食物和酒在一旁的桌上,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去取。柳东雨到那儿就后悔了。她不习惯。特别是那个叫埃希尔的法国人抱过她之后,就更加不舒服。松岛的朋友多,要说的话也多,柳东雨端了杯酒,选个角落坐下。埃希尔竟然跟过来。他个头儿高,长一张马脸。他招呼她,她浅浅地点点头。他没看出或不在意她的冷淡,在她对面坐下,夸她眼睛长得好看,夸她性感。她不理他,他自言自语,他曾经喜欢一位中国姑娘,她像柳东雨一样长着漂亮的眼睛,后来她失踪了。他不知她去了哪里。失踪两个字挫痛柳东雨,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杯子倾斜,酒洒出来。埃希尔说他始终忘不掉那位姑娘。他的声调和目光都充满忧伤。柳东雨也伤感起来,当然不是为埃希尔或那位姑娘。不料,埃希尔一转,说那位姑娘床上功夫是一流的。他目光里的忧伤不见了,色迷迷的。柳东雨猛扬起手,多半杯红酒泼到埃希尔脸上。埃希尔不叫也就罢了,这家伙竟然大嚷大叫的。柳东雨怒火顿生,狠踹埃希尔一脚,愤然离去。
松岛和柳东雨吵了一架。这是他第一次动怒。他怪她不给他面子,怪她砸了场子。柳东雨当然不示弱,她才不管他的狗屁朋友,对她无礼她就不客气。什么法国,什么浪漫,什么玩笑,去他妈的。踹一脚算轻的。
当然,最后是松岛道歉。他不该带她到那个地方,不该向她介绍埃希尔,更不该和她吵。总之,他错了,什么都是错的。柳东雨没有得理不饶人,气早就消掉大半。和好之后,松岛又给她买了许多东西。柳东雨不虚荣,可松岛的殷勤让她很享受。不是那些东西多么贵重,而是他在乎她的证明。她明白并且相信。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醉生梦死?甜蜜眩晕?似乎都有点儿又都不是。柳东雨并不知道噩梦在悄悄靠近,那时她基本是满足的。如果惆怅,就是始终没有柳东风的消息。
春天姗姗来迟,柳东雨决定回一趟柳条屯。哥哥是不是回家了?他肯定也在找她。
松岛把消息带给她。她被惊喜击倒。
去包子铺的路上,柳东雨仍然怀疑,追问松岛,这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松岛很耐心,当然是真的,我要骗你,你还不吃了我?柳东雨就是不踏实。哥哥怎么也到了哈尔滨?还卖包子?直到见到柳东风,柳东雨还有些愣,因而她的喜悦像没熟透的柿子,僵硬,酸涩。
柳东雨揣了一肚子话,真正坐哥哥对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多半话像逃兵一样溃散。柳东风原本就是半肚子话,甚至半肚子也不够。他讲的简单,问的也潦草。那年,他本来要找她,可出了点儿意外。完后就停住。她很想问是什么意外,感觉柳东风不愿意说,也就闭嘴。她讲了和松岛在一起,他也只是问,还行吧?漠然而冷淡。柳东雨其实挺担心的,摸不准哥哥对她和松岛的态度,做了应对的准备。柳东风如此轻描淡写让她大感意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很失落。他不在乎她和谁在一起。她说住在松岛租的房子里,哥哥的样子依然是欲言又止。她马上说,日本佬的钱,不花白不花。柳东风没像过去那样苛责她,他移开了目光。她和哥哥似乎有了隔。这不可能,更不应该。可,若不是隔,那是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柳东风来过几趟,她也去过包子铺。随便唠唠,仅此而已。那隔仍然在,她能感觉到。似乎与松岛有关,又似乎不全是。哥哥与松岛来往挺多的。中间差不多一个月,柳东风没上门,那天快中午了,突然来找她。柳东雨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他似乎走得很急,额头明显有汗。柳东风说只是路过,进来瞧瞧。坐了一会儿,柳东风约她出去吃饭,特意强调,就咱俩吧。柳东雨明白他的意思,说正好松岛出门了,她在家里给他做。柳东风犹豫一下,说还是出去吧。她没再说什么。当然,她不会让柳东风出钱,但这话不能说出来。
走出一道街,柳东雨指着前面的餐馆,说就去那里吧。她和松岛在那儿吃过。柳东风问你饿吗?柳东雨说不怎么饿,柳东风说那就再走走。柳东雨不知柳东风什么意思,既然哥哥说再走走,她就跟着他走。走过几道街,柳东雨真有些饿了,柳东风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柳东雨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吃个饭要转遍哈尔滨吗?哥,还走啊?柳东雨终于忍不住。她已经落后一大截。柳东风回头,饿了?柳东雨说腰都要饿断了,你不饿吗?柳东风瞅了瞅,指着一家面馆说,就那儿吧。径直走过去。
要了两碗面,一碟咸菜。柳东风似乎比柳东雨还饿,埋下头,边哈气边往嘴里划拉。吃相很不雅。柳东雨问,哥,你不嫌烫啊?柳东风像没听见,热气腾腾一碗面,很快就进了肚。柳东雨问他吃饱没有,要不要再来一碗。柳东风说饱了,你快吃吧。完后便定定地盯着她,明显有催促的意思。柳东雨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饭得一口一口地咽,她可不能像他。吃到一半,她没忍住,瞄瞄他,感觉他有事。他的目光伸得老长,恨不得替她把面条挑起来。柳东雨放下筷子,他马上问,不吃了?柳东雨说吃饱了。柳东风立即道,那就走吧。
路过公园,柳东风说进去坐坐吧。像征求她的意思,可根本就没看她。在长凳坐下,柳东风问,你没吃饱吧?原来他知道她没吃饱。柳东风说改天去家里吃包子,我最爱吃你嫂子蒸的包子。柳东雨没说话。她还没喊过那个女人嫂子。顿了顿,柳东风说,说会儿话吧。柳东雨突然明白,哥哥不是路过,是专门找她的。也不是请她吃饭,是要和她说话。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哪里不能说话?其实,柳东雨也想和哥哥好好聊聊。多年没见,她有好多话要说。哥哥这些年一定不容易,像她找他那样,他也在找她。一定的。
柳东风似乎很随意的,把话题拐到松岛身上。他问松岛都带她去过什么地方,对她好不好等等。松岛对她很好,她已经告诉过他。柳东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问这个,他似乎对她和松岛的事突然上心了。他的冷漠和冷淡让她难过,现在,他不停地追问,她反而不适应。怎么,他要管她了?她当然在意他的态度,但如果他反对,她也有应对。她认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她就是喜欢松岛,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意外的是,柳东风没说松岛的不是,更没有反对她和松岛在一起。他讲起过去。漫漫长夜,母亲无休止地纳鞋底做鞋,父亲隔阵子就背着竹篓出趟远门。父亲的失踪。柳东风的寻找。梅花军。有一些,柳东雨有记忆,更多的事情,柳东雨第一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