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蓁在去见徐显炀之前, 也猜想赵槐与段梁两个小人物不会知道多少隐情, 她只盼着经过锦衣卫的审讯,这两个小人不敢再来骚扰她就好,实未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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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小姐与我是族亲……与我娘家是族亲!论起来她就是我堂妹, 你们谁敢欺负她, 便是欺负我段梁,我必要与他拼命!都听见了没?”
次日一早, 段梁就拿出办事色长的官威, 站在教坊司的天井大院里对着一众底层乐户耀武扬威。
赵槐也在一旁帮腔:“没错,我与段色长是弟兄, 谁欺负他堂妹,也是欺负我赵槐, 我也决计不依!”
杨蓁听得哭笑不得。一众乐户都看着她窃窃私语,显是觉得赵段两人言语反常。有熟悉段梁的人还提出疑问:“段色长他娘不是姓张的么, 何时又姓耿了?”
等离了外人, 杨蓁便向段梁与赵槐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徐大人的意思是叫咱们低调行事,如此引人注目, 容易坏了大人的正事。”
赵段两人脸色变色,忙点头如捣蒜:“姑娘说的是,以后我们一定留意。”
这时那个曾与杨蓁打过招呼的中年乐妇走过来招呼:“耿姑娘,奉銮大人叫你过去。”
杨蓁看了看赵槐与段梁,那两人刚受了她的警告,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杨蓁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向他们问询什么,只好跟着中年妇人走去。
奉銮张克锦的值房设在那一圈楼阁三层的东南角上。
“你别怕,到了这地界的人都得听奉銮大人的吩咐做事,不管得了什么差事,慢慢上手都做得来。”乐妇一路安抚着杨蓁,还望着她长吁短叹,似是在替她感伤将来的命数。
杨蓁本还没怕,倒是被她说得越来越怕了。奉銮若是一张口就叫她去青楼,她又当如何?单凭着段梁与赵槐两人照应,能转圜奉銮的命令么?
乐妇将她带到门外便自行离去,杨蓁推开面前虚掩的房门走进,扑面而来的是一大股茶香。
再香的茶水也不会有这么冲的味儿,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三面墙都设了多宝阁,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杨蓁根据这气味便知道那些里面一定都盛放着各样茶叶,这位奉銮大人看来是位茶痴。
张克锦年过四旬,身体微微发福,穿着一身绛红缎子常服,坐在一张太师椅中,手托盖盅轻刮着杯盖,待杨蓁进来施礼之后,方抬起眼皮看看她,拖着嗓音懒懒地问:“你就是耿芝茵?”
“是。”
“何时被送来的?”
“前日晚间。”
“既是前日便来了,昨日怎不见你?”
他依旧声调懒散,似只是例行公事,并非责问,杨蓁便恭顺答道:“回大人话,是段色长接了我进来,想是他昨日事情忙,便没来得及引我来见大人。”
昨日段梁是被秘密逮捕的,杨蓁与赵槐又走得悄无声息,教坊司也便只有少数人留意到他们似乎大半日不见人,没人知晓去了哪里。
张克锦也没计较,“嗯”了一声又问:“你可学过歌舞乐器?”
杨蓁正欲回答,段梁忽然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您先别忙,有件大事须得说给您知道。”
他跑去张克锦身边,俯下身对其耳语了几句。
杨蓁猜得出他去说些什么,见状一惊,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
果然听了段梁的话,张克锦大吃了一惊,打量了杨蓁两眼,勉强恢复了平静又问:“你可有什么家人常叫的小名?”
杨蓁略略迟疑后道:“家里人都叫我蓁蓁。”
“那以后你就叫这名儿吧,在这里没人愿叫父母给起的大名。”张克锦看向段梁,“以后就叫蓁蓁这丫头跟着你做些杂活儿吧。”
“哎哎。”段梁点头哈腰,领着杨蓁出门走了。
走在三楼走廊上段梁便迫不及待向杨蓁邀功:“还好我及时赶来,不然还不知张大人会给你分配个什么差事。”
杨蓁留意着周围不会有人偷听,才驻足皱眉道:“你怎可以把徐大人的交代随便告知于人?万一张大人便与换我进来的那些人有瓜葛,你这可就要坏事了!”
段梁一怔:“那……可要是不说,张大人真要分你去绣楼做姐儿,我可没别的法儿拦着。”
杨蓁闻听,也没好多说什么。
这本司胡同里除了教坊司一座衙门之外,其余的就是一大片青楼,里面的姑娘也多有熟读诗书、会抚琴唱曲的,张克锦问她会不会歌舞乐器也不见得是想分她做乐妇,说不定真是想叫她去青楼接客呢。
杨蓁自然想得到,除了端出徐显炀去压张克锦,以段梁在教坊司混迹多年的经历,未尝就寻不到别的由头去劝阻张克锦让她接客。
可惜没来得及提前预备,话已说出去了,段梁也算是好心,她便不多埋怨了,只好劝他:“将来可别再贸然对人提及此事,但凡尚有其它办法转圜的,都别说起徐大人。”
段梁答应不迭。
杨蓁又问:“段师傅,依你想来,张大人会知道我被换进来的事么?”
段梁皱起八字眉想了想:“应当不知吧?接人的活儿就我与赵槐两个过手,那公子爷……那贼子也给了我二人银子,着我等不要声张,没有另去联络张大人的道理。”
照理说确实如此,看那伙人的做派,似乎也是在着意避免去惊动更多人,若是知会了张克锦,也就没必要再动用这两个靠不住的小乐工才对。
回想着方才张克锦的神情,杨蓁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无论张克锦知不知道她的底细,听说她被徐显炀照应,都可能大惊失色。
只能排除一点,张克锦应该不是徐显炀所说的那种与耿家亲厚、又不知道她被换过的人,因为人家一点主动照应耿小姐的意思都没有啊。
杨蓁想不出所以,只好暂且搁下不提。
北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富大贵的人家比比皆是。
几乎每个富贵人家都至少有着一间装潢讲究的书房,算起来整个京城这样类似的书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说那丫头竟去联络了徐显炀?”
当日晚间,就在其中一间这样的书房内,烛灯昏黄,夜色凝重,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出这句话,透着些许惊诧与急躁。
“是,太公您看,如今当如何是好?”
对方没有回答,只在屋中踱来踱去。灯影摇曳,靸鞋鞋底摩擦在青砖石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极缓极缓,持续了良久才停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小丫头罢了,尽快着人收拾了她!”
“是。”
“记着,下手务必要利落,决不可让厂卫有迹可循。”
“太公放心,一个小丫头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弄死了,伪装作不堪受辱自尽的也就是了。待徐显炀再找上门,也查不出什么。”
依段梁的意思,杨蓁就干脆闲着,不必真去做工,可杨蓁觉得那样太容易引人注目,还是坚持讨些活计来做。段梁便安排她去做浆洗。
教坊司近三百号人,男乐工占了近三分之二,乐妇们的衣裳大多自己洗,乐工们的衣裳大多丢给别人洗,除此之外还有戏服舞服,一伙十余人的乐妇平日就专管洗洗涮涮。
那个两度招呼杨蓁的中年乐妇名叫茹月,人如其名,白白胖胖地好似一轮满月,在教坊司专管浆洗杂务,年轻乐户们都叫她月姐。段梁便是看在她有意照护杨蓁,才安置了杨蓁去她手下做事。
见到杨蓁被分来为她打下手,月姐倒替她大松了一口气似的,高兴得两眼都弯成了月牙,热情洋溢地拉着她说长道短。
两个年长的浆洗婆子有意欺生,唤了杨蓁过去想把自己的重活都摊给她,立时便被月姐骂了开去:“看人家新来就想欺负啊?你们当年新来的时候什么怂样,都不记得了?”
两个婆子立马不吱声了。
连来看杨蓁的赵槐都笑着惊叹:“你还真吃得开,这么快便寻了个靠山。”
“你要提防着那些臭男人,”教杨蓁浆洗戏服的时候,月姐煞有介事地嘱咐她,“外人不把咱们乐妇看做良家女,这里的臭男人也都是一个德性,他们要想打你的主意,光靠赵槐跟段梁那俩小子,可不见得弹压的住。”
杨蓁也想到了这一点。
教坊司就是个乌糟地界,虽说一墙之隔才是青楼,这院子里的女人都只是女乐,有跳舞唱戏的,有弹琴吹笙的,也有如她们这样做杂活的,都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可因为常年的气氛浸染,风气早都混乱不堪。
深夜间都常能听见男女调笑的声音在筒子楼里回荡。男乐工摸上乐妇,揩油甚至用强,都算不得新鲜事,吃了亏的乐妇也无处去诉冤。
男乐工们像赵槐与段梁那样的好色之徒比比皆是,才几天下来,杨蓁便多次见到有人眼神淫邪地看着她悄声议论,甚至还有人跑去她的住处之外探头缩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