镲拏卜满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脑中一片混乱。
羯木错凝重叮嘱:“你要记住,绝对不能让汉人团结一心!如果他们团结一心,有一个叫作汉文明的东西,就会让他们变成世间最可怕的存在!对他们的敌人来说,那就是魔鬼,是噩梦!
“我们是攻占过长安,但那是在唐人内乱的时候!但即便是在那样的时候,短短数十日内,他们只是有限的团结起一支军队,就将我们赶了出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那个叫作汉文明的东西!”
年轻的镲拏卜理解不了这些。
但他还是抓住了被羯木错反复强调的关键:“汉文明?父亲,那是什么?”
羯木错一脸崇敬,却又有些迷惑,“我也说不清楚。你只需要知道,汉文明会让汉人拥有最先进的武器,最合理最能发挥战力的军队配置,甚至是最悍不畏死的战士,最智勇兼备的将领......这些,世间没人能够比得上。
“拥有这些的汉人,只要不内乱,没谁能够战胜!”
说到这,羯木错又露出笑容,狐狸一样的笑容,“不过啊,汉人总是喜欢内乱,多的时候,内乱数百年,少的时候,几百年也会大乱一场。
“我听大上师说,汉人的皇帝和官员,最关心的事,其实不是他们的国家变得多么强盛,能不能战胜国境外的敌人,而是维持他们的统治,让普通汉人心甘情愿被他们盘剥。
“就像温末部,和他们信奉的释门那些秃驴,宣扬的教义一样。今生苦,今生罪,虔诚的求来世。哪有什么来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让那些愚蠢的普通人,忍受权贵官员的盘剥,忘记反抗。
“所以啊,普通汉人其实生活的很惨,连饭都吃不饱,哪怕是汉人皇朝最辉煌的时候,也有饿死的人。
“知道汉人文官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哈哈,虽然我不知道南山是哪里,但每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大笑。没了刀兵,没了战马,他们拿什么抵御我们的入侵?靠讲道理吗?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镲拏卜脑中更加混乱了。
他迷迷糊糊道:“汉人真是奇怪。”
羯木错很赞同的点点头,“的确很奇怪。真不知道这样的汉人,往后会变成什么样。”
镲拏卜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如果往后,汉人是勇武之士多,特别当他们的皇帝,也是勇武之辈时,就会带领汉人军队征伐四方,那他们就会变得更强!
“如果是父亲说的那种文官势大,汉人皇帝也变成了那样的人,那汉人就会变成忍受苦难、逆来顺受、拿不动刀兵的绵羊!最终会被我们占领他们的土地,在他们的尸骨上,建立属于我们国度!”
羯木错一怔,旋即赞道:“说的有道理!”
镲拏卜扰扰头,“可是父亲,这跟我不能叫帮手,打断那个汤饼摊小子的腿有什么关系?”
羯木错顿时怒火中烧:“说了这么半天,就是告诉你,不要激怒汉人,让他们变得团结,也不要去惹汉人中那些智勇兼备的存在!我们祖先攻占长安后,是被谁带着军队赶出来的?郭子仪!那个汤饼摊汉家子的师父,就是像郭子仪那样的人!”
镲拏卜终于懂了,连忙点头。
羯木错叹息一声,目光变得慈祥,声音变得温和,“我原本只是高原上一个放牧的少年,虽然是部族首领的亲族,但也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汉人内乱,给了我们走出穷苦之地的机会。
“受月神的旨意,我来到兰州,经过一番拼杀,这才渐渐有了今日的地位。你要记住,汉人内乱,我们就有机会,向他们掠夺财富、女人、奴隶,而一旦汉人团结,就要有多远走多远!
“我前日杀了七百多汉人,为什么不敢杀更多?杀得多了,汉人就会绝境反击。所以不能杀多,只要有立威效果就行。这些时日,我会持续诛杀汉人中的头面人物,让其他汉人畏惧!
“直到有一天,汉人习惯了我们的存在,习惯了我们高高在上,就像他们习惯自己的皇帝和官员一样,那才是吐蕃统治真正稳固,月神国度驾驭汉人的时候!这一天不会太久的,只要挡住这回唐朝安王的进攻,让汉人对唐朝彻底失望,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那时候,张家的人,就会心甘情愿做你的爪牙,而不是像现在的张逊一样,只是迫于形势!”
这些话说完,羯木错就认真盯着镲拏卜。
镲拏卜还是很聪明的,瞬间领悟了大半,立即表示一定遵从他的教诲,“张长安那小子,终有一日,会变成我的忠犬!”
羯木错开怀而欣慰的笑了起来。
“好了,你去疗伤吧,我要去杀人了!杀不安的汉人里面的那些头面人物!”
......
这几天,楚铮的生意越来越差。
原因只有一个,福宁坊的汉人在变少。
都是平日里素有人望的人物,常常向众人宣告,一旦王师到来,就为大唐奋躯而战的青壮。
这些人没了,兔死狐悲,鹰死鸟惧,其他人连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人头,也忽然堆在主街中间。
儿子被强征去吐蕃军中做奴仆,再也没有回来过的郑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街角卖菜。连那个经常以次充好、视财如命的老太婆,都不愿露头了,可想而知其他人的心态。
脚夫铁板,有生意算命没生意乞讨的陈瞎子,这两天也没来吃汤饼。
所以,楚铮的心情越来越差。
他感到一大团看不见的阴云,正笼罩在金城县上空,中间不时有雷电闪烁。而闪电只劈杀汉人。
铁锅里的水汽已然在袅袅升起,隔着这层水汽,楚铮却再也看不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空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沙依旧存在,偶尔路过的汉人,也是行色匆匆,都像是小偷一样。
吐蕃人则不同。
福宁坊中为数不多的吐蕃人,还是会来吃汤饼,鸟语谈笑更显大声,踩着板凳的姿态比以往更加嚣张,从不曾短少的汤饼钱,现在竟然也不给了。
金城县的汉人,现在成了过街老鼠。
不是真的如此,而是他们都自认为是过街老鼠。
所以,他们选择躲在自己的家里瑟瑟发抖,不愿意冒头。
楚铮不得不承认,师父说得对,靠这些普通百姓,是成不了事的。他拒绝张长安,其实并没有错。
金城县的吐蕃人,愈发横行霸道,不止汉人畏惧他们,吐谷浑人、羌人也避之如蛇蝎。
空气中的气氛太过压抑,呼吸进肺里,让人从心里感到不适。
楚铮照旧出摊,哪怕只有一个汉人街坊来光顾。
可到后来,一个汉人食客都没了。占小便宜最勤快的卫大娘子,也不再来调戏他。
最后,只有不付钱的吐蕃人还出现在楚铮面前。
给他们做汤饼,楚铮难受,发自神魂深处的难受,而且还赔本。
老道人让他歇业、休息。
但他依然坚持出摊。
福宁坊,总该还有一个汉人站直了身体,挺拔着脊梁。
如果别人做不到,那就自己来做。
张长安,从那日陪着镲拏卜出现后,就再也没来过。楚铮午后去张家找过他两次,对方都没见他。
断交,楚铮原以为只是一句戏言,现在看来,成了事实。
只不过,断交的理由,是张长安愤恨楚铮不跟他反抗吐蕃人。而现在,楚铮听说,张长安经常跟在镲拏卜身后,出入酒肆、青楼,就像他的父亲张逊跟着羯木错,一样的鹰犬姿态。
楚铮整个人都在变得麻木。
麻木,是因为心痛得太厉害,顺理成章产生的自我保护反应。
然而,麻木之后,不是屈服,而是更大的愤怒。
夜晚,楚铮躺在硬板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海,决定明日天亮就出城。
这回,无论师父说什么,他都要离开。
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
继续下去,他担心自己汉家儿郎的尊严,会被现实消磨殆尽。
他决定了,要去南边,去寻找王师,去寻找安王。
王师不来就我,我去就王师。迎接安王,不如去投奔安王。
计议已定,楚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开始收拾包裹。一套换洗的衣衫,几十个铜钱,这就是他的全部身家。多余的钱,都变成了黄汤,进了老道人的肚子。
楚铮轻轻的推开门,又转身小心翼翼关好门,最后看了一眼师父的房间。他紧了紧包裹,打算连夜离开福宁坊,去等候天亮后城门打开,他就第一时间离开。
他一刻都忍不了了!
伸手拉开院子门的门栓时,一声乍然降临的异响,让楚铮身体僵在那里。
不是师父的声音,也不是来自背后,而是,头顶的夜空。
楚铮愕然抬头,这就惊诧的发现,夜空的星海下,有彗星坠落在金城县城!
不,那不是彗星,而是长虹!
有真人境修士,降临金城县!
不等楚铮反应过来,轰轰隆隆的灵气爆炸声,从南城墙的方向传来,激烈如雪山崩塌。
“是王师?!是安王?!他们来了?!”
楚铮立即感到浑身滚烫,泪水差些夺眶而出。
泪水不曾夺眶,他的身体却已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