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神丹是桑逾空研制的,他自然知道其功效几何,但正是因为如此,他更知道如何能够不受其扰而保持清醒,可此刻他又无比后悔为什么要清醒,人在清醒的时候才会痛苦,昏迷才是最好的逃避。
天色已暗,风中带着黑夜的寒香,他望向门外,正巧见到一株刚长出新芽的灌木,叶子上蒙上了一片薄薄的霜露,他的眼睛也渐渐的朦胧了。
云舒双拳紧握,不消一刻便见他俯身倒趴在了桌子上,动也不动,她面色一冷,转身便离开了酒肆。她大步急行,没有放慢脚步,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这是她绝好的机会,不管他是真昏迷还是假放水,她都必须离开这里。
已经听不到她的脚步声,陆羽缓缓地坐正了身子,他呆呆地看着一桌的饭菜,烧鸡被云舒撕成了一块一块,却并没吃多少。他垂下头,脸色已变,伸手将盘子拉近了些,继续将那烧鸡吃了个干干净净。
刘老板一直站在柜台前,自然也瞧见了这桌男女所发生的一切,他赶忙将店里其他食客都赶了出去,上了木板锁了门,此刻整间酒馆就只剩下了饮酒的陆羽与他们父女两人。
刘老板看着云舒离开很是惊讶,瞧见陆羽刻意装昏睡他就更加惊讶了,原本还想着上前阻拦,可想来陆羽是何等人物,哪里轮得到他上去指点其决定!可他身旁的小女子却瞧不下去了,她从柜台下钻了出来,跑到陆羽身侧,躬身行礼道:“公子,要不要把她抓回来!”
刘老板自然也紧跟了上来,拍了拍少女肩膀,甚是自傲道:“正是如此,离开无妄山必定要过绿水,小别没有别的本事,只不过这世上如果有一千种方法让云姑娘留在绿水,她至少懂得九百九十九种!”
“一千种我都会!只需要公子一声命令!”少女一双眼睛湛蓝如海,死死地盯着陆羽,连眨都不眨。
只听“啪”的一声,陆羽手中的酒杯摔在了桌上,他苦涩一笑,道:“抓她回来做什么?让她来问我暮云庄的下落吗?叫我如何回答?”
少女急切地向前迈了两步,刘老板慌忙伸手将她拽回身旁,她却不依,狠狠地将刘老板的手甩将开来,她绕到陆羽座前,与他近在咫尺,这是何等的失礼,她自然知晓,可她就是不忍心见到陆羽露出这般失望的神色。她双足一顿,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急声道:“这本就同公子无关,公子何苦担这罪名!”
“我说与她听,她又会信我几分?只是我不懂,云舒也好,项寻也罢,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逼着我放弃桑逾空,逼着我去做陆羽!难道清心寡欲的和尚不是更有利于他们吗?”他垂着眼皮,自嘲一笑,抬了抬手示意少女起身,可那少女却忽然倔强的很,不但不起身,反而连着重重地磕了数个响头,停下之时额头上已经起了一片乌青,她冷声凄凄,清清楚楚道:“即使公子要杀了我,我也要说!公子,您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有些事情是时候面对了!他们不过是仗着自己不知情便随便将什么罪名都扣在公子头上,公子何故还要处处为他们着想!索性将一切告知,项寻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公子?不管论武功相貌还是才学名望,哪一样您不是远胜于他!那凭什么注定要公子为他牺牲?还有云姑娘,她对您又有几分真情几分真爱?”
“啪”的一声巴掌,少女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疼,白皙的面颊霍然印出清楚的指印。而狠心甩出这一巴掌的人却并非陆羽,而是一直站在一旁连喘息都是小心翼翼的刘老板,他拽着少女衣领,厉声呵斥道:“我看你是太放肆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公子出主意了?”说罢他甩开她的衣领,忙着跪下扣头道:“小别还小,是小老儿我管教无方,她胡言乱语冲撞了您,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此刻他虽说把头磕得砰砰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方才他刻意等着少女将讲话说完,他没有阻止她的高谈阔论,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也正是他的想法,但是他习惯了遵从陆羽的决定,他早就没有了说出自己所思所想的勇气。
少女虽有些狼狈,可表情却很坚强,她紧咬着嘴唇,冷声道:“接下来不管公子您如何打算,只需要您一声命令,小五与爹爹定然为您肝脑涂地!”
刘老板轻咳一声,住口不语,眉字间忧虑更是沉重,他的心紧紧纠结在一起,心思重的好似一整块铁疙瘩。
“小别……原来小五叫小别,刘小别是吗?看来你康复的很快!”陆羽微微一笑,抬了抬手,这父女二人自然不好继续跪着,刘老板缓缓起身,这刘小别立即麻溜地站了起来,可这起身着急,膝盖一软,险些又是歪倒,幸亏她慌忙中抓住了陆羽的手肘,可这刚一碰触立即便好似触电一般,站直了身子呆愣在一旁,支支吾吾道:“多亏公子瞧出小五并未气绝,未将小五下葬,还在我身边留下了‘九转紫金丹’,况且爹爹来的及时,小五只服用了一粒,此刻便能活蹦乱跳了。”
“无需谢我,你险些殒命,也是我的原因,伤你之人是我的至亲!”他虽是展颜一笑,可说到“至亲”二字之时,声音已是低到了极致,茫茫然好不心酸。
刘小别却摇了摇头,笑道:“无论如何,小五的命都是公子的,公子若想要收回去,小五决不迟疑。”
陆羽怀笑不语,转身却见刘老板面色沉重,愁眉不展,他理解身为人父的忧愁,父亲听到亲生女儿轻轻松松便说出随时候死的想法,自然心酸,连连摇头道:“小别,真的很惭愧,你跟了我一年,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的名字。人能活着已是万幸,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你若听话便不要再轻言生死。”说罢他方自长叹一声,上前拉住刘老板的手,继续道:“现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桑逾空了,我也是时候离开了!刘老板,你好好照顾小别,她不再是小五了!”
刘老板一惊,忽然将陆羽的手握得生紧,若在往日他定然不敢,可此刻他管不得许多,忙说道:“公子!小老儿名叫刘别离,敢叫这个名字就不怕与子离别,我将女儿取名刘小别,我敢给她这个名字,便不怕她离开我!您既然要离开此地,今日一别恐怕不会再回来了!不管您去的是江南还是陆家堡,此去路途都不算近。若觉得小别还凑合着能粗使着用,便求您将她带在身边,若她有幸能护您片刻,也是她的造化,望您成全。”说罢,他双膝一屈,又要跪地。好在陆羽先一刻抬脚一抵,正是挡住了他着地的膝盖。
“既然如此,小别我们走吧!”他拍了拍刘老板的手背以做嘱托与告别。刘小别听到这话,已经喜上眉梢,她忙着跑到门前,将门板启开,转身并未多瞧一眼生身父亲,只是眼巴巴地等待陆羽。
刘小别跟着陆羽离开了,小别小别,此去一别注定永别。
年少的孩子多会如此,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离开父母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欣喜的恨不得一步便能跑到天边一跳便能跳到海角,更何况她是跟着陆羽这样的翩翩公子,即使知道自己或者连个奴仆都谈不上,但终究是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这已经足够。然而真到了离开父母离开故土的时候,心中还是会有千般不舍。刘小别是个孩子,所以此刻已经走到大路尽头的她,心纠着酸纠着疼,鼻头一酸,泪水便模糊了眼帘。她回身想着和父亲正式道别,却发现酒肆的木门已是关闭。
成年人往往不愿意过多的面对离别,尤其是送走远走的子女,他们多数会选择逃避,刘别离是个成年人,然而这却并不是他的想法,他现在紧闭大门是因为此刻他在招待更重要的人物。
刘别离将木板门锁好,明明知道酒馆中并不会还有其他人,但却仍旧不放心地放眼瞧看,甚至连房梁四角都查看了一番,待他确定了绝对的安全,才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