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贞思忖片刻,念了一段孟子,“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有点像,却还不一样。孟子所说的这种关系,大家还有选择。君主可以视手下为手足,也可以视手下为土芥。若这种理念变成是制度,成为法律。不管君主怎么想,他都得按照法律来做。因为法律乃是行为的底线,谁突破底线,就得受到法律惩罚。”
秦玉贞本来只是因为丈夫没按时睡觉,前来看看而已。听到丈夫竟然讲起了政治,就觉得有些不耐。夜已经深了,除了赵嘉仁这样的家伙,谁会这时候还想着法律,想着君臣关系,想着建立制度。大概也就是赵嘉仁才会这么做吧。
看着丈夫奋笔疾书的样子,秦玉贞本想回房去睡,却见到丈夫鬓角已经有些银丝,这些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柔情,又坐回到座位上。赵嘉仁没有纳妾,也没有和其他女人胡搞。夫妻两人相处的时间比其他身居高位的夫妻要多不少。二十年夫妻做下来,赵嘉仁从一位勤于王事的少年英雄变成了勤于政事的中年皇帝。
看着这个始终没有懒惰的丈夫,秦玉贞突然觉得想和赵嘉仁说说话。身为妻子,秦玉贞积累了和赵嘉仁的经验,她温言说道:“三郎,你写的这些又要对付谁?”
“对付谁?”赵嘉仁边说边加快了写字速度,最后在纸上潦草的画了几笔,他停下手,“当然是那些有自己目的,也不知道他们是蠢,还是坏的官员。我们迟早是要处理高丽,我个人觉得高丽就是蛮夷,没必要变为华夏子民,也没必要对付蒙古人那样杀光。所以一定会有官员出来说些屁话。与其和他们就高丽就事论事,还不如干脆连国家、人民、公民的定义一起拿出来讲清楚。”
“果然如此。”秦玉贞笑道。赵嘉仁包括写书在内的行动都是在斗争,斗争对象根据当下的情况而发生变化。如果从这个角度,和赵嘉仁谈话就变得简单很多。
赵嘉仁把秦玉贞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笑道:“我原来听说赵飞燕能在托盘上起舞,她能不能起舞倒是无所谓。但是你这么轻盈,我超喜欢。”
“切!别把我和那种亡国的女人相提并论。”秦玉贞表示了不满。她本想用‘你想找就去找’来反击,但是毕竟她也四十岁的人了,面对年轻少女的时候的确心虚。所以也就用了比较正经的说法。
“我只是想说你身体轻盈,也找不到其他好的比较。你别多想。”赵嘉仁把头靠在秦玉贞的肩头。
秦玉贞心里面也挺感动。她是进士家出身,与适龄的上榜进士相比,进士家的女儿数量总是更多,秦家也没敢太期待她能嫁给适龄进士。秦玉贞见过进士们在面对女色上的德行,她爹就有几房小妾。赵嘉仁的老爹也曾有过小妾,后来是被陈太后强力驱逐。至于官家有些宠妃更是千百年都一样。
身为进士的发妻,身为官家的皇后,秦玉贞现在处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境地。她也读过许多书,从未听说过有这等事。年轻的时候秦玉贞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加上还有三个孩子要教养,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孩子一个个开始独立,秦玉贞发现她自己已经不年轻了。那种恐慌感就经常难以遏制的浮上心头。
赵嘉仁到没想那么多。他心里面考虑的是别的事情,现在大宋面对的局面越来越明晰。激烈的抗蒙战争已经结束,不管赵嘉仁怎么讲述‘大汉旧地’,人民其实并不认为几百年上千年前汉人拥有的土地就是大宋理所应当,必须竭尽举国之力夺回的土地。在这样的时代,想建立起一个新的理念,就得靠宣传,靠教育。然而宣传和教育需要建立在一个能够自洽的理论之上,国家是皇帝所有,或者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不足以支撑现代民族国家。
当斗争的对象从明刀明枪的敌人变成了旧势力,赵嘉仁所能依靠的已经不再是刀剑,而是需要看他能写出多少东西,能实质性的建立多少制度。思想上的斗争比明刀明枪的战争更激烈,更持久,更难分胜负。
“官家,却不想说说敌人是谁么?”秦玉贞轻声问道。
“敌人是谁不重要。关键是看我能否利刃在手。若是手持利刃,便有无数敌人,只要一个个与之交战即可。若是手无寸铁,想什么都是白搭。”赵嘉仁鼻子埋在妻子衣服里,听起来声音沉闷。
“那……就没必要这么熬夜,去休息吧。养精蓄锐之后白天再忙碌也不迟。”秦玉贞轻声说道。
第二天醒来,赵嘉仁觉得精神不错。到了书房收拾文稿的时候他粗略的阅读一番,就忍不住笑了。现在看来,通篇文稿里面充满了各种预设立场以及欲加之罪的感觉。既不从容,也不大气。
把文稿撂在桌上,赵嘉仁觉得自己之前也许想太多,做的太少。只要高丽人到了,肯定有人会试图在高丽人的事情上捞点政治好处,赵嘉仁没必要和战争时期那样非得料敌机先。等有人这么做的时候再明确的应对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