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妹很大气……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他想去你也答应他……”
“当然先稳住阵脚,有他上的一天,至少二十岁以后吧……”
“心魔真是名不虚传,对儿子都是坑蒙拐骗一整套。”
“何止,我还心狠手辣……人死如灯灭,伤心的是活人,总希望小辈活下来的机会大一些……”
一行人说笑着前行,对话到后来,反而严肃起来。事实上,走到这一步的高层人员,谁又没几个已然在战乱中死去了的亲人朋友,宁毅心狠手黑,身边的执行人员在做事、算计时也大都冷酷,无非是知道这些疏忽的代价罢了。
大人们渐渐远去,送别父亲之后,宁曦坐在那横木上想着这些事,远处那帮少年人踢着球、大声喧闹,过得一阵,几个人撞在一起,爆发了口角互相打起来。应该都是军人家庭,动起手来颇有架势,打了一阵,又被众人闹哄哄地拉开。
十三岁的少年从横木上下来,伸了伸双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想了片刻,才开始举步朝城区那边过去,身后有两道身影随意地跟上来。
阳光从天空斜斜洒落,少年的步伐倒也算不得坚定,他在城市的街道边犹豫了片刻,然后才走向市集,去买了一小盒芝麻糖拿在手上。这样一路快走到初一所在的屋子时,前方有人走来,一脸笑容地跟他打招呼,却是在这边管事的文兴舅舅。
“过来看初一?”
宁曦向苏文兴请安问好,对于这个问题,倒是没好意思回答,舅甥俩一面说话一面走了一程,眼看着时间到了中午,宁曦辞别苏文兴,到附近的食堂吃了午饭——他被这插曲弄得有些想打退堂鼓。
中午过后,宁曦才去到了初一养伤的小院那边,院子里颇为安静,透过微微打开的窗户,那位与他一道长大的少女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边的木柜上有茶壶、杯子、半只橘子、一本带了图画的故事书,闵初一读书识字不算厉害,对书也更喜欢听人说,或者看带图画的,幼稚得很。
宁曦走进去,在床边坐下,放下芝麻糖。床上的少女睫毛颤了颤,便张开眼睛醒过来了,看见是宁曦,连忙坐起来。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好好说话,少女局促得很,宁曦也微微有些局促,结结巴巴的说话,不时挠挠头,两人就这样“艰难”地交流起来。
等到一道从集山回去和登,两人的关系便又恢复得与从前一般好了,宁曦比往日里也更加开朗起来,没多久,与初一的武艺配合便大有进步。
在和登的日子谈不上清闲,回来之后,大量的事情就往宁毅这边压过来了。他离开的两年,华夏军做的是“去宁毅化”的工作,主要是希望整个构架的分工更为合理,回来之后,不代表就能抛开整个摊子,许多更深层的调整整合,还是得由他来做好。但无论如何,每一天里,他终于也能看到自己的妻儿,偶尔在一起吃饭,偶尔坐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的玩耍和成长……
时间过去这许多年里,妻子们也都有了这样那样的变化,檀儿更为成熟,有时候两人会在一起工作、闲聊,埋头看文书,抬头相视而笑的瞬间,妻子与他更像是一个人了。
小婵管着家中的事务,性格却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她是性格并不强悍的女子,这些年来,担心着如同姐姐一般的檀儿,担心着自己的丈夫,也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家人,性情变得稍稍忧郁起来,她的喜乐,更像是随着自己的家人在变化,总是操着心,却也容易满足。只在与宁毅私下里相处的瞬间,她无忧无虑地笑起来,才能够看见往日里那个有些迷糊的、晃着两只马尾的少女的模样。
云竹更为娴静温柔了,时光如水一般的在她身上沉淀下来,也总能感染他人。她教着孩子,写些东西,曾经住在那河边小楼里的她,青涩而局促地想要尝试回到儿时那片破损的天地里去,到得如今,坚韧和温柔终于在她身上定了下来,她在家中照顾孩子,提小婵分担些事情,往日里檀儿、红提工作太晚,也总是她提了东西过去,叮嘱一番早些回家,如果曾经的那位官家小姐不曾经历家破人亡,有一天,或许也会渐渐变成今天的样子吧。
唯有锦儿,依旧蹦蹦跳跳,女战士一般的不肯停歇。
还有性格柔顺的红提、为“民主”大业奔忙的西瓜、跟在宁毅身边担任秘书的娟儿……
有时候宁毅闲下来回想,偶尔会想起曾经那一段人生的过往,来到这里之后,原本想要过简单人生的自己,终究还是走到这忙忙碌碌不可开交的境地了。但这境地与曾经那一段的忙碌又有些不同。他想起江宁时的风和日丽、又或是那时覆盖天地的柔和大雨,在院内院外行走的人们,红墙黑瓦,乍乍乎乎的少女,那样美好的声音,还有秦淮河边的棋摊、小楼,摆着棋摊的老人。一切终究如流水般逝去了。
一切终将如流水般逝去,只是距离可以驻足的未来还有多久,他也无法计算得清楚。
外界的讯息也在不断传来。
就当黑旗这头庞然巨物在山中醒来、缓缓舒展身躯的同时,中原大地,王狮童率领的饿鬼势力也终于也卷起巨浪,掀起了滔天的灾难。
自八月始,王狮童驱赶着“饿鬼”,在黄河以北,开始了攻城掠地的战争。此时秋收刚过,粮食多少还算丰盈,“饿鬼”们放开了最后的克制,在饥饿与绝望的趋势下,十余万的饿鬼开始往附近大肆进攻,他们以大量的牺牲为代价,攻下城池,劫掠粮食,**掳掠后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失去家园的人们随即再被卷入饿鬼的大军之中。
两个月的时间里,饿鬼们在黄河以北连下大大小小的城镇八座,城池尽毁,死难者无数。平东将军李细枝派出五万大军试图驱散饿鬼,然而在兵力膨胀的饿鬼群的前仆后继下,军队被饥饿的人海硬生生的压溃了。
黑旗军留在北地的负责人私下里与王狮童又有了一次交涉,试图尽最后的力量,然而已经没有意义。
疯狂的鬼王惦记着他的初衷,不断膨胀的灾民群在黄河沿岸蔓延,随后渡过了大河。这个时候,雪已经开始落下。
灾民们攻下相对较少的城镇,搜刮***洗劫一空后点起大火,在火中取暖,然后又在大雪之中逐渐被冻饿致死,没有人知道,这场大雪过后,黄河两岸会有多少尸身腐烂。
天灾延缓了这场人祸,饿鬼们就这样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大量地死去,这其中,或也有不会死的,便在这雪白之下,等待着来年的复苏。
北面,扛着铁棒的侠士跨过了雁门关,行走在金国的漫天大雪之中。
赤峰山的“八臂龙王”,曾经的“九纹龙”史进,在伤势痊愈之中,解散了赤峰山剩余的所有力量,一个人踏上了旅程。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并不擅长,赤峰山内讧瓦解,他又败给林宗吾后,他终于对前路感到迷惑起来。他曾经参与周侗对粘罕的刺杀,方才明白个人力量的渺小,然而赤峰山的经历,又清晰地告诉了他,他并不擅长当头领,泽州大乱,或许黑旗的那位才是真正能搅动天下的英雄,然而梁山的过往,也令得他无法往这个方向过来。
我这一生,价值已经不多了……他这样想着,便又回到了周侗的路上。
那便去金国,刺粘罕。
此时,距离周侗对粘罕的行刺,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十年时间。
一路北行,途中他也曾遇上几个同行者,一位名叫方承业的油滑男子与他倒是相谈甚欢,只是在同行不久之后,快接近雁门关,对方也离开了。
——方承业多少有些懵逼。
他在泽州策划了针对虎王的那场大乱,后来与师父宁毅重逢,宁毅给他建议了两个方向,第一,当饿鬼大军经历了足够的战争,尝试干掉王狮童,接手饿鬼,第二,帮助九纹龙重建赤峰山。如今饿鬼凶焰滔天,看起来是真的失控了,也不知道雪灾之后还能有几个活人,九纹龙则甩手不干,只身赴死。这些事情,也让他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沃州的小衙门里,化名穆易的男子也正在享受难得的安逸生活,他有妻子,有儿子,儿子慢慢地长大。
“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他时常这样说着。
西夏,名叫赤老温的蒙古将领率领军队在金国边境与术列速率领的金国军队发生了三次碰撞,蒙古骑队来去如风,金国也尝试了刚刚列装的大炮,双方谨慎交手后,蒙古人终于放弃了攻打大金国的试探。
即便是好战的蒙古人,也不愿意在真正强大之前,就直接啃上硬骨头。
西夏已经灭亡,留在他们面前的,便只有远道西进,与斜插东南的选择了。
武建朔八年的冬天逐渐推过去,除夕这天,临安城里灯火如织、载歌载舞,冲天的花炮将大雪中的城池点缀得格外热闹,相隔千里外的和登是一片阳光的大晴天,难得的好日子,宁毅抽了空,与一家人、一帮孩子结结实实地逛了半天街,宁凝与宁霜两个三岁大的小女娃争相往他的肩膀上爬,周围孩子吵吵嚷嚷的,好一片温馨的景象。
过完这一天,他们就又大了一岁。
建朔九年,朝所有人的头顶,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