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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九章 大潮飞逝 花火散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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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汴梁城饿死者无数,尸臭已盈城。

唐恪坐着轿子传过汴梁城,从皇城回府。

轿子微微摇晃,从晃动的轿帘外,传入微微的臭气与哭泣声,外面的道路边,有死去的尸体,与形如尸体般枯瘦,仅余最后气息的汴梁人。

街头的行人都已经不多了。

轿子里的老人衣冠整齐,面目呆滞、却又有些漠然,他望着前方的帘子,没有动静。

作为如今维系武朝朝堂的最高几名大员之一,他不仅还有抬轿子的家奴,轿子周围,还有为保护他而随行的侍卫。这是为了让他在上下朝的途中,不被歹人刺杀。不过最近这段时日以来,想要刺杀他的歹人也已经渐渐少了,京城之中甚至已经开始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出现,饿到这个程度,想要为了道义行刺者,毕竟也已经饿死了。

这已经是一座被榨干了的城池,在一年以前尚有百万人聚居的地方,很难想象它会有这一日的凄凉。但也正是因为曾经百万人的聚集,到了他沦为为外敌肆意揉捏的境地,所展现出来的景象,也愈发凄凉。

半年之前,女真兵临城下,朝堂一方面临危启用唐恪、吴敏等一系主和派,是希望他们在妥协后,能令损失降到最低,一方面又希望武将能够抵御女真人。唐恪在这期间是最大的悲观派,这一次女真尚未围城,他便进谏,希望皇帝南狩避难。然而这一次,他的意见仍旧被拒绝,靖平帝决定君王死社稷,不久之后,便重用了天师郭京。

朝堂启用唐恪等人的意思是希望打之前可以谈,打之后也最好可以谈。但这几个月以来的事实证明,毫无力量者的妥协,并不存在任何意义。六甲神兵的闹剧过后,汴梁城即便面临再无礼的要求,也不再有说半个不字的资格。

几个月以来,曾经被视为天子的人,如今在城外女真大营之中被人当做猪狗般的取乐,曾经九五至尊的妻子、女儿,在大营中被肆意****、杀害。与此同时,女真大军还不断地向武朝朝廷提出各种要求,唐恪等人唯一可以选择的,也只有答应下那样一桩桩的要求,或是送出自己家的妻女、或是送出自己家的金银,一步步的帮助对方榨干这整座城池。

不久之前,已经开始准备离去的女真人们,提出了又一要求,武朝的靖平皇帝,他们不准备放回来,但武朝的基业,要有人来管。于是命太宰张邦昌继承皇帝之位,改元大楚,为女真人镇守天南,永为藩臣。

此时汴梁城内的周姓皇族几乎都已被女真人或掳走、或杀死。张邦昌、唐恪等人试图拒绝此事,但女真人也做出了警告,七日之内张邦昌若不登基就杀尽朝堂大臣,纵兵血洗汴梁城。

这天已经是期限里的最后一天了。

朝堂上,以宋齐愈牵头,推举了张邦昌为帝,半个时辰前,唐恪、吴敏、耿南仲等人在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邦昌以服下砒霜的表情登基。

轿子离开朝堂之时,唐恪坐在里面,想起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曾经意气风发的武朝,以为抓住了机会,想要北伐的样子,曾经秦嗣源等主战派的样子,黑水之盟,纵然秦嗣源下去了,对于北伐之事,仍旧充满信心的样子。

此后的汴梁,歌舞升平,大兴之世。

南来北往的水陆客商聚集于此,自信的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天下求取功名的武人聚集于此。朝堂的大员们,一言可决天下之事,宫廷中的一句话、一个步子,都要牵涉成千上万家庭的兴衰。高官们在朝堂上不断的辩论,不断的勾心斗角,以为成败源于此。他也曾与无数的人争辩,包括一贯以来交情都不错的秦嗣源。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但他只是谨慎。在许多时候,他甚至都曾想过,如果真给了秦嗣源这样的人一些机会,说不定武朝也能把握住一个机会。然而到最后,他都痛恨自己将路途之中的阻力看得太清楚。

他的悲观主义也从未发挥任何作用,人们不喜欢悲观主义,在绝大部分的政治生态里,激进派总是更受欢迎的。主战,人们可以轻易地主战,却甚少人清醒地自强。人们用主战代替了自强本身,盲目地以为只要愿战,只要狂热,就不是懦弱,却甚少人愿意相信,这片天地天地是不讲人情的,天地只讲道理,强与弱、胜与败,就是道理。

所以他心中其实明白,他这一生,或许是站不到朝堂的高处的,站上去了,也做不到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尽力去做了。

他至少帮助女真人废掉了汴梁城。就如同面临一个太强大的对手,他砍掉了自己的手,砍掉了自己的脚,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只希望对方能至少给武朝留下一些什么,他甚至送出了自己的孙女。打不过了,只能投降,投降不够,他可以献出财富,只献出财富不够,他还能给出自己的尊严,给了尊严,他希望至少可以保下武朝的国祚,保不下国祚了,他也希望,至少还能保下城里已经一无所有的这些人命……

后世对他的评价会是什么,他也清清楚楚。

这些时日以来,他想的东西很多,有可以说的,也有不能说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画面,在几个月以前,景翰朝的最后那天里,金銮殿里的情况。秦嗣源已死,犹如之前每一次政争的收场,人们如常地上朝,庆幸自己得以保全,而后皇帝被摔在血里,那个年轻人在金阶上持刀坐下来,用刀背往皇帝头上拍了一下。

老人的这一生,见过许多的大人物,蔡京、童贯、秦嗣源乃至追溯往前的每一名叱咤风云的朝堂大员,或张扬跋扈、意气风发,或稳重深沉、内蕴如海,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他也曾无数次的觐见皇帝,从未在哪一次发现,皇帝有这一次这般的,像个普通人。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骂,其时李纲须发皆张、蔡京目瞪口呆、秦桧喝骂如雷、燕正悚然狂呼,无数人或诅咒或发誓,或引经据典,陈述对方行径的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他也冲上去了。但那年轻人只是漠然地用钢刀按住痛呼的皇帝的头,从头到尾,也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也只有前方的一些人听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或有人回忆起那大逆不道的一幕,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这句话。今天写下名字的那一刻,唐恪忽然很想将这句话跟满朝的大臣说一次:“……”

那一天的朝堂上,年轻人面对满朝的喝骂与怒斥,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将目光扫过所有人的头顶,说了一句:“……一群废物。”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也许都是一记比杀死皇帝更重的耳光,没有任何人能说起它来。

老人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离开宫城,轿子穿过街道,回到了府中。整个唐府此时也已死气沉沉,他正室早已过世,家中女儿、孙女、妾室大多都被送出去,到了女真军营,剩余的慑于唐恪最近以来六亲不认的威仪,在唐府中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也大都不敢靠近。只有跟在身边多年的一位老妾过来,为他取走衣冠,又奉来水盆供他洗脸,唐恪如往常般一丝不苟的将脸洗了。

他回到书房,整理好这些天来翻得凌乱的书架,整理好书桌上的纸笔。冬日的寒冷已渐渐逝去,阳光懒洋洋地从窗外照射进来,已是晚春初夏时节的阳光。汴梁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了,女真人该走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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