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到十岁,那些生活刻在夏语澹的骨子里,也塑造了夏语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王铜锁的姑姑姐姐出嫁都没有给她们一副体面的嫁妆,因为家里的钱要攒下来买地,东家再好也没有一户农家愿意世世代代当佃户。王青竹的奶奶生病了,不吃不喝五天把自己饿死了,因为儿孙们要卖了地给她治病,王奶奶宁愿死也要守住一块地。
连乡连镇,发生全村的殴斗,不是争水,就是争一块山头。
夺人田地,无意于取人性命,还要毁人祖坟。
夏语澹第一次体会到了太孙妃的责任,不是让赵翊歆高兴,再给他生几个孩子就够了。那责任如海啸一样裹挟着狂风巨浪而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夏语澹已经是上位者,她尚且本分自守,还未露出喜好,只是因为皇上一句话,才拿走了织造局的十万匹布,就有人打着孝敬太孙妃的旗号,在江南压迫贫农改稻为桑。
蝴蝶偶尔煽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引起一场龙卷风。夏语澹以前一直认为这句话太过夸张,现在夏语澹也要化蝶了。
温神念抽回夏语澹手中的纸安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需要向官府或大户租佃粮种的本是少数,借不到而只能借桑种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
夏语澹沉默低头。
狼扑羊群,都是叼走跑得最慢的一只羊,然后一只又一只,永远有一只最慢的羊。
温持念刚才一直低头拨算珠计算,松松的巾帽有些耸上去,他整理好了他的帽子才道:“三处织造局每一年向江南各地采买布匹,都是放权给每一地的纺织商人采买。今年苏州织造局要在和庆府,吉州府两地采购十二万匹布料,实不相瞒,我们锦绣坊想接下这笔生意,正月里父亲就带着我跑了两次苏州织造局……”
说到这里,温持念压下他的巾帽有些不好意思,过年跑去苏州织造局,就是给那些织造局的官员送礼的意思。大家不是小孩子,有些暗地里的交易需要意会,织造局的官员有权,一放手就是十二万匹的生意,承办这件差事的人,中间的差价能赚两三万,这两三万给谁不是赚,想要差事就要拿出诚意,诚意无非钱财二字。
官员看不起商人,是官员握着生财的脉门,享受着商人们的巴结。
温持念苦笑道:“两次去钱没有少花,而且父亲承诺十二万匹布,绝对是去年今年新织的布匹而不是历年的陈布。最后这个差事还是落到了吉州紫薇坊袁家的头上。我倒是不信,相同质量和数量的布匹,紫薇坊能开出比锦绣坊更合理的总价。”
“同行如仇敌。”温神念向夏语澹解释。
“商场如战场。”夏语澹表示理解。
“袁家得了这件差事,在我们上京的那几天,联络了五家织坊,以发展丝织业为目的要在五年之内,在和庆府和吉州府两地增加十万亩桑田。以后织出来的丝绸,由织造局收购,织造局不收,袁家还和福建的远洋商队联系上了,两地的丝绸可以远销南洋。”
温持念望着夏语澹,不知道她懂不懂其中的利害。
若夏语澹真是只有十五年生活阅历的人,很可能不懂,可是两世加起来,再加上温家兄弟刚才那笔帐。
袁家公开宣布要增加十万亩桑田,你说他们压迫贫民,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还会说是给了贫农们一条生路,有财大家一起发,发展了丝织业,繁荣了当地经济,甚至于和庆府吉州府两地的丝绸能远销南洋,离开海港还要向朝廷交纳一笔赋税。他们是在给朝廷赚钱。
夏语澹表情凝重道:“好像我说这句话不太合适。财富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并不是一个国家的幸事,藏富于民,才是真正的国家之福。袁家的做法,只是鼓了少数人的荷包,我也在少数人之列,可是我不会领这份情。”
温家兄弟的神情彻底放松了下来,温持念还坦白了道:“在商场上锦绣坊对上紫薇坊,几乎都是锦绣坊败北而走,前年父亲本要在杭州府仁和县开一家绸缎庄,铺面过户的文书拿不下来,生生被紫薇坊截了糊。袁家老爷生了四十六个女儿,个顶个的漂亮,真是气得我吐血。”
四十六个女儿想想也不可能是嫡女,都是庶女。是袁老爷和歌舞伎生下的,歌舞伎个个都是绝色的,根好生下来的女儿也漂亮。然后袁老爷做生意,金钱不能诱惑,就使美人计。温家看上的铺子袁家也看上了,两家争铺,袁老爷把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儿送给了处理此事的杭州府仁和县县令,那位县令就把铺子判给了紫薇坊。
这种幕后肮脏的交易,温家把柄都抓不到。因为县令没有纳袁家的女儿为妾,只是睡一晚,就扭转了整个事态。袁老爷在商场上又狠又毒,不择手段的名声让一般的商家避其锋芒。
其实大户人家圈养歌舞伎就是陪客用的,俗称家伎。高恩侯府最早的一批家伎还是封侯赏的,这都是惯例了。温家也没有那么干净,家里买过几匹扬州瘦马就是干这种事情。
才色双绝的扬州瘦马老贵了,动辄数千上万两,而且六七年就过气了。袁老爷不亏是商人,嫌扬州瘦马贵就自己生,这一笔开销省下多少,然后女儿们长大了又给他赚一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