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兰
青烟袅袅,竹帘内,暖酒一壶,竹箫一管。
帘外,白衣少年端然跪坐,展开一卷刚从鸽足上解下的丝绢。
‘师尊,三师兄来报,凤仪门主遭少林十八罗汉阵围杀,战死。‘‘知道了。‘仿佛漠不关心般,帘内男子随口答应了一声,提起酒壶。
‘你们……退下吧。‘纷繁的脚步中,没有人听到酒液散乱滴落几案的微响,以及……酒壶蓦然碎裂的清脆声音。
默不作声地,男子举手、翻腕,将满杯青碧美酒倾落地面,之后,莹洁如玉的瓷杯划过一道弧线,越窗而出,寂然不见。
她,究竟还是死了。
挥袖震开房门,北风呼号,满目飞雪如梨花漫卷。
惠瑶……惠瑶。
我竟不能为你报仇!
1.少时抚剑独闲游
浓荫匝地,清影摇风。
马蹄不紧不慢地击打着地面,青衣男子悠然自得地环顾山道上野草闲花,忽然轻轻皱眉。
有杀气。
手在鞍上一拍,青衣人化流光飞身跃起,只十余起落,就见前方窄窄山道上一顶小轿款款而行,周围深林中,长草隐隐摇动。青衣人一皱眉,刚要出声,猛然间一支响箭从头顶摇曳而落,数十把雪亮长刀闪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轿子。山贼们还没喊出‘打劫‘两个字,两个轿夫早就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恨不得挖个坑钻到泥地里去。
白光一闪,轿帘被长刀挑开,山贼们贪婪的目光立刻就变成了炽热。
‘好美的娘们!‘‘咱兄弟这可了……‘简陋的竹轿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尽力蜷缩成一团,脸颊早已褪尽血色。山贼们已经乱糟糟地拥了过去,离得最近的一个差不多要搭上少女衣襟,忽然顿了一顿,跟着就是长声惨呼!
这一声呼号未绝,小轿外,青衣人身随刀走,连绵不断的一团刀光绕着轿子每闪烁一下,就有一个山贼倒下。片刻之间,山道上几十个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第一个人出的惨叫犹自在林间回荡不绝。那青衣人随手将长刀还鞘,弹了弹长衣下摆,这才从容转身。
‘姑娘,不必害怕……‘‘谁叫你多事的!‘少女秋水般的双眸即使嗔怒也自然流转着一分明艳,青衣男子在这炽烈的目光中呆了一呆,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只见少女已经俏生生立在山道上。
‘我怎么多事了?‘看着这样一张俏脸,让人实在没有办法生出怒气来,青衣男子声音里已经带了笑意。
‘还说你没有多事!人家本来盘算得好好的,他们抢到我肯定要献给寨主,到时候我就坐免费的轿子上山,顺便擒贼擒王。这下好了,人全给你干掉了!你说怎么赔吧!‘这样也算多事啊?青衣男子瞠目结舌,刚要反驳,却瞥见少女嘴角轻抿,眼梢向上微弯,美目之中戏谑之色一闪而过,不知为什么,笑意忽然从心底直漫上来。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由得同时放声大笑。
长笑声中,男子一揖到地,朗声道:‘是在下鲁莽了,这就去把此山贼人诛尽,权当给姑娘赔礼罢!‘说着也不起身,轻轻一个倒纵,已经上了树梢,转眼去得远了。
‘喂!你……你!‘少女要喊已是不及,一顿足,对两个抖成一团的轿夫道:‘你们把轿子抬走吧,本姑娘不坐了。‘飘身上树,急急追去。谁知那男子的轻功也远在她想象之上,任凭她尽力追赶,仍只见那道青影越来越远。少女才赶到半山腰,已经有零星的惨叫和着血腥气被山风吹落了下来。
衣衫猎猎飘动,少女把度提到了极致,在踏入山寨时额角已是微微见汗。而杀戮显然已经结束,满地血泊中,青衣人正还刀入鞘,听到她的脚步声传来,转过身,向她微微点头。
那是这一对传奇男女最初的相逢。
她知道了他叫京无极,他也知道,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梵惠瑶。
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便如风拂水面,悄过无痕。
2.披霜卧萍州
此去经年。
他从一个魔门的普通弟子成了魔门日宗宗主指定的继承人,而中原武林的种种风起云涌,也逐日送到他的案头——于是他知道,她消声匿迹四年后,如一颗新星在中原武林冉冉升起,一剑光寒,所向披靡;于是他知道,她成了凤仪门的少门主,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门派,在她手中光彩日生;于是他知道,她周围总是围绕着无数爱慕者,却誓言终生不嫁;于是他知道,她的武功已被江湖上列入绝顶高手行列,也成了人人敬仰的女侠;他甚至知道,哪一日她身上新添了几道伤痕,哪一日她病倒在客栈里,逆旅凄凉,举目无亲……
有关她的消息来得一月比一月密。他的师父,当时的魔宗宗主曾不经意地指着一份情报笑说:‘无极,这女子将来恐怕会是你最大的对手呢。‘他默默点头,心底却不经意地闪过一个明眸少女娇嗔巧笑的影子。
也只是一闪而已。
直至那一日。
闲游中原。客栈中,扑簌簌信鸽飞来,须臾,一个弟子悄然推开房门,单膝跪落。
‘启禀少宗主,梵惠瑶将与黑风寨少寨主成亲,喜帖已出,广邀四方宾客。‘她要嫁人了?
屈指一算,京无极哑然失笑。从上一次见面起已经过了八年,她此刻当是二十四五芳华,早是该成亲的年纪了。
左右闲来无事,何不去看一看故人?
一袭青衫,一份薄礼,京无极踏入黑风寨的时候,心情异常轻松而愉快。满山张灯结彩,遍地笑语喧哗,身处其中,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好了起来。看来黑风寨相当重视他们的新娘,她应该会过得好吧——京无极这样事不关己地想着。
然而,新娘一步步踏着红毡走来时,京无极却暗暗握紧了腰间长刀。
有蹊跷。
那个掩在红巾下的的女子看不清神色如何,身形端稳,步履凝重,武功已经到了一个与八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的境界——在喜娘扶持下,她步步如箭在弦上,一触即,京无极甚至嗅到了鲜血和锋刃混合的味道!
于是,在满堂宾客的震惊中,只有京无极抱着几乎有些期待的心情,看雪亮剑光一闪,婚礼上的新郎、黑风寨少寨主长声惨叫,残躯血肉纷飞。
喜堂上,大红罗衣分飞碎裂如血色蝴蝶。潮水般惊慌后退的宾客中,京无极屹立不动,默默看着梵惠瑶素手执剑当庭而立。剑气寒光之下,一身凛如霜雪的白衣竟似在猎猎燃烧。
那不再是八年前他记忆中娇俏明艳、带一份顽皮的少女,却正是他八年来逐日在心底里勾绘完成的模样。美丽耀眼如浴火丹凤,凛然高洁如斗雪寒梅。
她在血泊中冷冷回望,目光掠过京无极身上,随即毫不停留地转了开去。
若不相识。
下一刻,黑风寨众多高手已纷纷怒喝着冲了上去,刹那间将雪衣女子淹没。
京无极闪在一旁,冷眼看着黑风寨的下属把梵惠瑶团团围住。嗯,今天黑风寨人来得不少,四十八位护法、一百零八子寨的寨主全部到齐了,加上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头目们,怕是最少有五六百吧……可惜。京无极看着人群正中爆起的青芒冷冷一笑,这样的武功,也不过是送上去给梵惠瑶杀的份罢了。
只不过,人太多了终究有点麻烦啊,单是四面八方砍下来的刀剑就够人头痛一阵子了。
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形宛如不受力一般轻轻飘起,悄无声息地上了横梁,随即双手向下一扬。一股庞大的气势席卷而出,武功稍差的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看着梵惠瑶剑光吞吐,顺势冲了出去,京无极满意地微微一笑,在梁上侧卧了下来,收敛全身气息,凭高下望。
八年不见,那个女孩儿的功夫还真是大大长进了。别的不说,看她在人群中穿插来去,那一身轻功不说惊世骇俗,也可以当得起翩若惊鸿四字。更令人动容的是她的剑法,满天都是青色的剑芒,那快剑似乎已经越了人体可以达到的极限,轻轻一触就是一道血色彩虹掠过,生命和鲜血一起喷涌。
这是一幅以鲜血泼墨而成的图画,而其中转折腾挪的雪白倩影,则是其中最为鲜亮的一抹颜色。不知为什么,那残酷搏杀中仍带着优雅华贵的身影,竟让他不期然想到一句古诗:千山剑气寂寞雪。
那样深寒入骨的寂寞啊……
京无极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不应该这样的,谁都知道冲出去是最好的选择,她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缠斗?
下方,梵惠瑶是真正陷入了苦斗之中。她的疾风剑法尚未大成,内力渐渐支撑不住快如闪电的剑招,身形稍微一慢,背上奇痛入骨,已经添了两道伤痕。然而她性子强韧无比,反手刷刷两剑,背后的敌人惨呼着倒了下去,跟着长剑回旋,在身前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护着自己冲出圈子。
运足功力侧耳倾听,远处一声轻啸,跟着就是吵嚷声大作,一个粗豪的嗓子大吼:‘那老婆子已经逃了,给我把这个拿下!‘梵惠瑶心里一松:师父已经救出来了,该往外冲了……
这口气一松才觉得身上多处奇痛入骨。杀到这时候,她已经不再去数身上的伤了,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眼前也像蒙上了一层黑影,若非她毅力惊人,几乎握不住长剑。梵惠瑶一咬牙,勉力提起一口真气,缓缓挺直肩膀。
那一刻,她白衫尽被血染,整个人摇摇欲坠,然而所有人接触到她凌厉异常的眼神,都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这样的人,死在这里太可惜了。从上方看着她挺拔的身姿,京无极瞬间下定了决心,传音道:‘我给你开路,冲出去!‘说着手中长刀一振,化为千百碎片,运足内力向下掷去!
京无极此时的武功已经可以问鼎中原第一青年高手,全力出手岂是寻常?见三把碎片依次掷出,喜堂内直到门口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站立,京无极大喝一声:‘走!‘
3.随流飘荡、任东西
梵惠瑶呻吟一声,悠悠醒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痛得如撕裂一般。
她躺在黑暗里默默回想:记得在黑风寨大战,自己得人相助,身剑合一冲出重围。当时,她身负重伤在山道上勉力奔驰,只能点了自己几处穴道止血,却是远远不够。然后……然后……
深深吸了口气,内力运转正常,身上也没有什么禁制。包围着她的被褥温软厚实,鼻端更传来淡淡的药香。定了定神,梵惠瑶就听见外面有女孩低言悄语的声音。
‘里面那个姑娘好漂亮啊!少主该不会是喜欢她吧?‘‘说不定哦!巴巴地一路抱了回来,还一直握着人家的手,连裹伤的时候都舍不得放!‘‘你胡说什么啊!少主那是在用内力为她续命,听说那个姑娘伤得很重呢!——咦,少主!‘‘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一个人缓步进来,向她脸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你醒了。‘语声低沉浑厚,似曾相识。
‘多谢恩公相救,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梵惠瑶挣扎着要起身道谢,被那人一把按住:‘不要乱动。你的伤很重,全身上下大小三十七道伤口,昏迷了整整三天。‘顿了一顿,又道:‘你果然是记不得我了。‘她以前见过这个人?梵惠瑶咬着嘴唇苦苦回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那人却已经走到门口,回头道:‘好好养伤。放心,在这里没人能动得了你。‘灵光瞬间闪现,梵惠瑶失声道:‘是你!你是——你是京无极!‘那个满地鲜血中从容回的男子,那个三分冷峻三分决然三分傲气还带着一分温柔的男子,那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那个她初出道见到的第一位青年高手……是他!是他!
就是因为遇到他,自己才知道功夫还远远不足以行走江湖,回师门闭关苦修,更因缘际会得到了《太阴心经》残本;就是这个人,让自己第一次认识到了江湖的残酷;如今,又是他把自己救了回来……梵惠瑶怔怔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
‘黑风寨里,也是你……‘‘不错。‘‘为什么?‘‘你这样的人,死了太可惜了。‘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收到的消息,你师父已经被人救回去了。你那一战,黑风寨四十八位护法死了大半,一百零八处分寨主死了四成以上,现在江湖震动,黑风寨正在大举搜寻你的踪迹。‘他慢慢地说:‘你想怎么办?‘怎么办?梵惠瑶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那之后的三个月内,京无极安静地看着这个女子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只在他身边养了七天伤,一到可以行动,她就把消息传了出去。三个月之内,这个女子不断地奔走各地,邀约天下群雄会盟,共讨黑山寨。趁着黑山寨势力大损,各路豪强落井下石,在梵惠瑶居中调节下,一度曾经风云显赫的黑山寨反掌间就成了过眼云烟。
他曾经对她说:‘你想的话,我为你剿了这个寨子就是。‘语气云淡风清,一如当年他随口说为她尽诛山贼。
梵惠瑶淡淡一笑:‘不必了。‘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已经让你救了我一次,这次再依赖你的话,我有什么资格……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4.情休休
黑风寨土崩瓦解的时候,京无极并不在梵惠瑶身边。他只是寄来了一张短笺:‘月朗风和,如此良夜,不能与君清夜把盏,憾甚。‘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既然梵惠瑶没有开口,那他也没必要天天陪着她东奔西跑。至于她平日一呼百应的那些‘少年英杰‘、‘知己好友‘——京无极看都不屑看他们一眼。
此后数年,两人各自奔走,只是偶尔相聚。幸好魔宗的情报网极其达,每月总有那么几次,他们能收到来自对方的传书——‘晚来天欲雪,拥炉把酒,此诚人生一乐也!惜不得与君同之。‘同时寄到的还有一小坛甘芳醇厚的梨花白。
‘会少离多,浮生若此!昨夜窗前寒梅初开,聊寄一枝春。‘信笺上若有暗香浮动,经久不散。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新绿宛然可喜。然见百姓流离失所,良不忍也。吾当为谋之。‘字迹挺拔峻峭,墨色淋漓,想见寄书人心中豪情激荡。
‘游天门寨,山色旷远,烦嚣尽涤。然如此高处亦有人避秦来居,乱世猛于虎,诚可叹也。‘每次的飞鸿来往都仅有只言片语,仿佛兴到随意涂抹,有些事情,两人更是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然而,却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滋生,轻柔而又细密,密密笼住了这一对男女,不动声色……
然而,划破这张轻柔细密的丝网的,也是一张飞鸽捎来的短笺。
‘群雄逐鹿,生民多艰。妾欲使天下归一,以拯黔黎于水火。‘紧紧握着这张丝帛,京无极长叹。
惠瑶,惠瑶,你这是何苦。一个女子,再强也不可能一统天下。
这样叹息的时候,他正在与杨老生策划下一场战役,而梵惠瑶已经走进了李援军帐,一夕长谈,李援身边多了一个叫做纪霞的女子。
5.今越期頤按白
相见争如不见。
他们本就是会短离长,碰得巧了两三个月能有一次聚,碰得不巧一年半载才能相遇。两人都是豁达的性子,并不觉得这样相处有什么不对,也就听之任之。梵惠瑶投身大雍后,为李援四方奔走,争取各地豪强大族的,事务繁忙。两人不但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就连书信来往也渐渐疏远。
再相见时,两人都惊异于对方身上脱胎换骨一般的气质。京无极变得更加沉稳凌厉,俨然有了一代宗主的风范,梵惠瑶却是日甚一日的高贵脱俗。尽管两人都是刻意收敛,一身布衣坐在乡村小酒馆的草棚里,旁人还是一眼接一眼地偷偷瞟了过来。
‘这乡间野酿竟别有一番风味。‘京无极微笑地倒了一碗浊酒推过去,‘多日不见,梵小姐风采犹胜往昔啊。‘自己又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宗主说笑了。‘梵惠瑶举起酒碗,轻轻啜了一口,‘乡村虽好,可惜四方兵戈扰攘,流寇众多,也许你我今天离开村子,明天此地就毁于兵火了也说不定。‘‘正是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京无极悠然接口,‘东晋失道,诸侯并起,要在乱世中力挽狂澜,并非一人之力。以你我的武功才华,也只能择一明主,助他统一天下,方可止息干戈,救民水火。杨老生虎踞中原,猛将如云,麾下十数万精兵,为天下甲兵之冠。梵小姐以为如何?‘定定地凝视着她双目,一时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