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东兴将脸一沉,呵斥道:“就是将来她当真改嫁,这十亩田也算与她做添妆了。她正养胎,你无事不要烦她。连姑娘嫁出去这些年都怀上了,你闲着无事也该好生调理调理身子。我夏家虽不兴纳妾,我也不准老大出去胡行,你也该上些心才好,总不要弄到让老大断了后。”
几句话,说的王丢儿哑口无言,又不敢强行辩驳,站了半日,告退去了。
这王氏一路骂骂咧咧,回至房中,不见金锁,便问招儿道:“那蹄子又往哪儿去了?”招儿回说不知。
正当此时,金锁低着头自外头进来。
王丢儿正满腹怨气,一见了她,当即问道:“你去哪里逛来?我不在屋里,你就浪去了。”这金锁无话可说,只好站在一旁听着。
半日,招儿炖了茶,金锁捧了一盏与她。
王丢儿吃着,忽然问道:“这几日怎么也不见李嫂来了。”金锁这才回道:“奶奶忘了,李嫂上月她娘死了,她回老家奔丧去了。”说着,又问道:“奶奶打听她做什么?这婆子平日就管说媒、买卖侍女又或针灸看病。”
话至此处,她心中有病,只恐适才之事竟为王丢儿查知,试探着笑道:“奶奶如今又不用买卖丫头,想必是身子有些不痛快?”
王丢儿冷笑道:“我身子倒没毛病,我只是想问她讨帖药来,好除了我那心腹大患。”金锁闻听此言,心中石头落地,含笑问道:“不知奶奶所指为何?”王丢儿说道:“不把那蹄子肚子给治平了,怎好把她送到沈家去?”
金锁问道:“奶奶怎么改了主意?早先我跟奶奶这么说,奶奶还是惦记着咱家二姑娘。”王丢儿将茶碗一放,说道:“这遭就便宜了这蹄子,再怎样我也不能叫她来分咱们的家产。”
金锁闻言,心里暗道:我好意告诉她,她倒这等伤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既是这等,我也不必管她。
当下,她笑了笑,向王丢儿道:“奶奶若有此意,倒也不怕。李嫂子不在,西街上有位开茶棚的陶妈,我听闻也很有几分医术手段。城西头马老头的大闺女,还没嫁人就被弄大了肚子,也是吃了她的药才四平八稳。奶奶不如叫她来问问,她也很想来给奶奶请安,只是不得相招也不敢贸然前来。”
王丢儿听了这话,正中下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老虎豹子,她要来请安,自管来就是了,还等什么相招?”金锁心里明白,一笑了之。
再说珠儿一早乘了车,带了几个家人跟随,一路行至陆家干货行前。
下车之时,正逢干货行下门板开门营业。门上伙计认得她,连忙进去叫掌柜出来。
夏明闻讯,连忙出来,果然见珠儿在门前站着,莞尔问道:“珠儿姑娘今儿怎么独个儿过来了,想必奶奶有什么吩咐?”珠儿伶俐一笑,回道:“夏大叔好,咱们姑娘如今不做奶奶了,还是叫姑娘的好。”
夏明于陆家门内的变故也略知一二,只是一向惊疑不信,今听夏春朝侍婢如此说来,料知是实情,点头叹道:“原来果有此事,真不知陆家折腾些什么。”又改口问道:“姑娘叫你来,有什么吩咐?”
珠儿便将来前夏春朝言语讲述了一番,又把那借据拿出,笑道:“姑娘说了,这陆家欠夏家的银子,府上既然拿不出,少不得要从铺子里出了。夏叔明事理,一看就明白。”夏明将那借据接了,细看了看,又将借据递回珠儿,说道:“幸而姑娘早有吩咐,我把大宗的银钱都放在了别处存着。这两日陆家老爷带着人来了几遭,催逼着要钱,我只说没现银,故而他们里外也只拿去了几十两散碎银子。今既然姑娘要,我这便叫伙计到银铺去取。”说着,他略一踟蹰,又道:“只是铺里现下并没这么多银子,银铺存着的也不过八千两。”
珠儿笑道:“姑娘说了,她自然知道铺子里没这些银子。余下的银子,就拿铺子里的存货抵了罢。再有不够的,就换写一张借据也罢。至于旁的事,姑娘说夏掌柜自然明白。”
夏明一笑,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便连忙打发了人套车到银铺里取钱,又将珠儿先请到屋中奉茶。
夏明便问道:“姑娘回了家,一向还好?姑娘自到了陆家,这些年为陆家操劳多少,到底为些什么事,他们竟把姑娘撵了。”珠儿叹气道:“情知为些什么事,陆家门里的事情,夏叔您也知道几分,那老太太、太太并老爷,哪有一个好伺候的?日子好过了,受用的够了,他们儿子又做了什么官,就摇摆起来了,看不起咱们姑娘,随意寻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就把姑娘撵了。”就不肯细说缘故。
夏明听了这一席话,心里也大约猜到了些,叹了口气道:“叫姑娘想开些,不必将这等烂糟的人家放在心上。离了这里,还能寻更好的去。想着姑娘在家时,求亲的恨不得踏破了门槛,只可惜姑娘早早定下了,推了多少好亲。如今改嫁,也没什么难处。”
珠儿道:“老爷也是这么说,只是姑娘不肯。”
说话间,取银子的伙计已赶车回来,进来报道:“银子已取来了,一箱两千两,一共四口箱子,请掌柜出去验看。”夏明便同珠儿一道走到外头,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堂前。
珠儿钻进车中,开箱子点了一回,见数目不错,出来向夏明道:“夏叔,银子数对着。铺里现下还有多少像样的干货,都抵了罢!”夏明颔首,指使着伙计将库里存着的干贝、笋干、腊肉、火腿、干鲍、燕窝等一干货物拿出,也不分什么好坏一股脑搬到车上。
正热乱着,只听一人暴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是要私偷货物去卖么?!”
众人闻言,齐齐望去,只见陆焕成带着两个家人自街角大步过来。
陆焕成走上前来,向着夏明大喝道:“你这算是监守自盗么?!”珠儿见了这旧日的主人倒也不怕,立在一边,笑嘻嘻道:“陆家老爷,从前你可从来不管铺子里的事,如今怎么走动的这样勤快?”
陆焕成一见这丫头,登时横眉怒目,怒斥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陆家的铺子,有你这毛丫头插嘴的余地!”珠儿笑道:“陆老爷你这话可错了,你们陆家的事,我们才不稀罕管。我们姑娘出门前,陆家打下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借据。您老贵人多忘事,不会已不记得了罢?我今儿不过奉命来收债,您也不必为难夏掌柜。”
陆焕成听见她戳破陆家丑事,老脸一红,也不理她,只向夏明喝道:“你是陆家铺子的掌柜,倒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人拿张纸来,就忙不迭送钱出去,可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夏明摸了摸鼻子,恭敬回道:“老爷这话就错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买卖人家,最重的就是信义二字。倘或咱们今儿当街赖账,传扬出去,这还有谁肯同咱们做生意?何况这借据是老爷亲笔打下的,手印签字一毫不差,就是见了官,少不得也要拿钱出来。任凭老爷说破了天,这也是躲不了的。”
陆焕成憋得满脸通红,只听珠儿又凉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不把财神菩萨撵走,也断没今天这饥荒。陆老爷,如今您老还有闲情逸致买您那些破烂玩意儿么?”
陆焕成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打珠儿,眼看就要把这丫头扇倒在地,那胳膊抬起却再落不下去。
又听一人道:“什么事情,不能好好的商议,定要当街动手?何况,殴打妇人,也不见什么光彩。”
陆焕成回头望去,只见一身材高大的玉面郎君立在身后,一手正捉着自己胳膊。他见此人生得面容俊逸,器宇轩昂,衣袍冠带十分不俗。正不知是何人,就见珠儿上前向着那人屈身道福,呼道:“贺公子。”
原来此人,正是陆诚勇的把兄贺好古。
那贺好古莞尔一笑,放了陆焕成,向珠儿道:“你今日倒是一个人出来了,你们奶奶呢?”珠儿答道:“我们奶奶不做奶奶了,重新做回姑娘了。因着走前嫁妆没能索讨干净,姑娘打发我来讨。不曾想却被陆家的老爷责难,多亏公子相救。”
贺好古眉毛一扬,向着陆焕成拱手作揖道:“原来是伯父,小生多有得罪了。”
陆焕成没好气道:“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家的事!”
贺好古微笑道:“在下姓贺,名好古,同令郎在西北军中交好,有金兰结拜之谊。在下家祖乃是当朝定国侯,在下如今在朝中领京都护卫之职。一向要上府中拜望伯父,只是不得个空闲。谁知达安又出京公干去了,就拖延至如今。”
这陆焕成是个攀炎附势之人,听了这一席话,登时就将一腔怒火丢进爪哇,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是贺公子,失敬失敬。公子得空,也该到家中走走。咱们既是通家之好,达安在不在也都是一样的。”
珠儿听了这话,噗嗤一声,在旁说道:“人家是你儿子的把兄,你却在这里说失敬,真不知是算的什么辈分。”
陆焕成喝骂道:“哪里有你的说嘴处,滚到一边去!”珠儿辩道:“把钱还了我们姑娘,我立马就走。以为我好愿意呆在这儿么?!”陆焕成破口大骂道:“果然什么样的主子使出来什么样的奴才!你主子狡诈刁钻,你小小年纪也这般会放刁!我且把你送到官府去,只说你讹诈生事,让宪司老爷好生把你拶上一拶,看你还刁不刁了!”
珠儿倒也不怕他,嘲讽道:“老爷如今当了官老爷,口气就这等大了,行动就要把人往官府送。想着那咱在家不得地时,陆老爷问我们姑娘讨银子买东西,那副低声下气的尊荣,好意思称老爷!现下靠着你们家少爷当了老太爷,就作威作福起来,叫人有半个眼儿看得上!”
陆焕成气的七窍生烟,向着跟手的两个家人喝道:“手捆着了,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将这蹄子拿下,就听凭她在咱们家铺子前闹么?!”
陆家两个家人听了老爷吩咐,上来擒拿珠儿。跟珠儿来的夏家人自然挡在里头,干货铺子的一干伙计,大半是夏家出来的,明着劝架暗地里拉偏手。珠儿又不是肯饶人的,嘴里兀自嚷着“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等语。一时里,陆家干货行前乱作一团,街坊四邻围在一旁,中有几个知道内里故事的,断续讲来,众人点头叹息,指指戳戳。
那陆焕成脸红脖粗,将步子一顿,大喝道:“反了,都反了!奴才都爬到主子头上去了,我这就去报官来捉拿你们这起欺主的恶奴!”说着,抬步就要往出走,却被贺好古伸臂挡住。
那贺好古一手拉住陆焕成,一手却挽定了珠儿,将他二人一齐拖到了门内堂上。他是练武之人,臂上有千钧的力气,这一个老迈之人,一个年幼少女,如何能挡,只得听凭他搓弄。
贺好古将他二人拉到堂上,向陆焕成作揖道:“小侄失礼得罪,伯父勿怪。”
陆焕成哼了一声,说道:“好说,然而世侄为何管我们家的事?”贺好古莞尔道:“适才小侄在一旁听着,好似伯父府上竟将少夫人休了不成?小侄不解,这朝廷命妇并非寻常妻室,怎能不报朝廷私自说休呢?”陆焕成脸上一红,支吾了几句,说道:“眼下达安不在,故而还不曾上报。待他回来,自然要报知礼部的。”陆焕成微微一笑,说道:“既是如此,世间休妻逐妇,是要将陪嫁等一干财物归还女家。我听这姑娘的说辞,却好似并没将财物还干净。所以,她今日来替主讨还,可有此事?”
陆焕成听了这话,闭嘴不答,待要说是,如何好丢这个脸;若说不是,珠儿手中那借据却是自己亲笔所写,如何抵赖。当真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珠儿瞧出来,抢着说道:“怎么没有,不然我手里的借据是怎么来的?姑娘自嫁到他们陆家,这些年将自己的陪嫁都陆续补贴了家里,开了这好大一间干货铺子,乡下又置办田产,他陆家才有今日的兴旺。现下他们日子好过了,他家少爷也做了官了,就瞧不上我们姑娘,撵了她走。这也都罢了,只不该霸占着我们姑娘的嫁妆不放。”
贺好古呵呵笑道:“果然如此,便是小侄也不好为伯父说话了。我倒劝伯父一句,该还的就还了罢,此事见了官也占不到什么理,反倒丢了自家的脸面。达安今非昔比,还是为他留些体面的好。免得传扬开来,吃人耻笑,达安日后再难说亲了。”
这一句话正戳中陆焕成心病,如今陆家只巴望着那侯爵小姐太太平平进门,好填了家里的亏空。倘或因为此事出了纰漏,那真可谓是得不偿失。
当下,这陆焕成粗声粗气道:“我也没说不与她,只是这妮子太也可恨,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就在人家铺子门前大吵大闹。这日后叫我们怎么做生意?”
珠儿听闻,赶忙走上前来,向他屈身道福,嘻嘻笑道:“那我给老爷陪个不是,老爷大人大量,别跟我这小丫头一般见识。老爷既是这等说,就快快把欠我们姑娘的嫁妆都还来。咱们两清了,待少爷回来,你们也有话说,也不耽搁新娘子进门。”
陆焕成至此时,当真是骑虎难下。他本意要仗着家中权势,震住珠儿,将她撵离了门户,欠夏春朝的银钱能拖一时是一时。谁知半途杀出个贺好古,身份尊贵非比寻常,不是轻易可得罪的。又看事情闹大,唯恐坏了儿子的名声,当真是打落牙齿活血吞,只好任凭珠儿指示着夏家家人伙计,将干货行库房搬了个干净。他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好似割肉一般。
待装车完毕,珠儿走回堂上。陆焕成见她折返,粗声道:“你又回来做什么?!莫不是还不知足?!”珠儿笑道:“陆老爷当真是小人之心,我今儿搬了这些东西回去,自然要把账算清楚。我们姑娘说了,该我们的,一钱也不能少;不该我们的,一厘也不能多占。当日我们姑娘走时,搬了一千三百两银子,今儿我又拿了八千两。那些干货,夏掌柜按市价,算它两千两。里外我们一共拿了一万一千三百两银子,陆家还欠我们夏家三千七百两银子。陆老爷说,我这账算得可对不对?”
陆焕成见她拿了这许多财物,还有三千多两银子不曾还清,不由额上青筋暴起。偏巧那贺好古在一旁插口道:“珠儿姑娘这账算得清楚明白,人一听就知。”
陆焕成无法可施,只好重新写了个三千七百两的借据,签字按了手印,同珠儿手里那张借据换了。这珠儿方才心满意足,告辞出门。
珠儿离了铺子,才要登车,却听身后贺好古呼道:“珠儿姑娘且停一停,在下有话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