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眸睇了她一眼,心下直笑雪梨把身边的人都带歪了,面上平淡道:“放着吧。”
杏仁心弦紧绷,静了好久,才又大着胆子添了句话:“陛下,今儿是端午节……”
皇帝眉心稍蹙,再度看向她。
雪梨跟前的人在他面前很少这样多嘴,顶多是他问话的时候他们会多答几句,抑或在他心情好时,看着脸色多说几句好听的。
今天这杏仁知道他心情不好还话多,一反常态啊……
是雪梨想他了?
谢昭暗自啧嘴,觉得估计是的。
都有近半个月没见了嘛。虽然互相知道对方都还在宫里心里便少了些“相隔千里”那样的空寂,但到底也是实打实地没见到。
他想着,略一哂放下笔:“走吧,朕去尚食局一趟就是。”
杏仁一阵错愕,再回神,皇帝已举步往外去了,她也只能跟上。
尚食局的一方小院里,众人正热闹得不得了。
红糖是去给皇长子送粽子来着,但其实是走岔了。苏子娴自己闲的没事,便和奶娘一起带着皇长子来找雪梨过节,同时还叫上了鱼香。
“阔别”半个月,阿沅和鱼香都是一见到雪梨就欢实了。阿沅搂着娘的脖子表示想念,搂完了娘又去搂姐姐。鱼香则激动得直在院子里扑腾,上窜下跳的把院中石榴树上正盛开的石榴花扑腾了一地!
雪梨想着在外面更轻松些,晚膳就直接设在了院子里。桌子支开,菜肴比平日少了几道,额外添了两碟粽子,满院都是粽叶香。
苏子娴说想喝点酒,福贵机灵,立刻就叫上豆沙一起到前头去跟尚食局的女官们要酒去了。片刻之后端回来了十几种,每种都是小小一壶,但加起来也很不少。
苏子娴笑着打福贵:“你要灌死我啊?哪能这么喝!”
福贵边躲边解释:“怎么还吃力不讨好呢!我是怕你喝着不合口才多要了几种!我哪知道你爱喝什么?我又不是卫大人!”
好嘛,当众拿这个岔苏子娴!
苏子娴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在廊下追着福贵打了好几圈,追累了才停下了。福贵这才得以一边躲得苏子娴远远的一边伸手伸脖子地指着手介绍:“左边都是果酒、右边都是花酿,中间那个……就那个,哎对,就是豆沙指着的这个,是女官们说一定要给娘子送来的,叫菖蒲倒仙酿,专为端午节备的!”
菖蒲倒仙酿?
端午喝菖蒲酒是个习俗,祛病消灾。但今年这酒的名字……听着很邪性啊!
雪梨中间的那个酒瓶拎起来一瞧:还挺漂亮!
是特意用琉璃瓶呈的,琉璃瓶自上而下由浅淡的微黄转成厚重的金黄,瓶身上烧制出了五毒。整只瓶子晶莹剔透,借着房里映出来的这一点光都显得流光溢彩。
里面的酒是很浅淡的橙黄,被琉璃瓶的颜色盖着,要细看才看得出。
比漂亮的瓶子更吸引人的目光的,是酒中的菖蒲花。
选用的菖蒲花是橙红色的,花瓣狭长,绽开的样子有点仙气。一瓶子里有很多朵,轻轻一晃就漂上来,在琼浆里悬着浮着,似乎还是鲜嫩盛开的一样。
雪梨拔开瓶塞,先嗅了嗅,而后给自己和子娴各倒了一小盅。
乍一抿,味道竟挺像柳林酒……
哎嘛!!!
雪梨立时有点紧张。柳林酒的味道谢昭很喜欢,但对她来说就太烈了,她可是连喝杨梅酒都能醉的人,柳林酒差不多两小盅就能把她放倒了。
可细品下去,却又和柳林酒不一样。
柳林酒是以味道甘醇浓厚而闻名于世的,这菖蒲倒仙酒酒,甘醇浓厚不减,但又尝得出并无柳林酒那么烈。喝下去时贯穿胸间的灼热感比柳林酒要少许多,只是温温缓缓地流下去,像一股温泉流过心涧。
更比柳林酒多了些清甜味。
融合这菖蒲浅香的清甜味在舌尖流淌着,又一并揉在那种甘醇中。不甜腻不过烈,但很好喝。
怨不得叫“倒仙酿”——这样的酒最骗人了,因为不烈又好喝,就算姑娘家闲来无事自斟自饮,也能无知无觉地就喝下大半瓶去。
喝的时候没有反应,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
多半就可以栽倒睡个好觉了。
不过也没关系啦,都这个时辰了,晚上正好睡个好觉也无妨。雪梨就愉快地跟苏子娴对饮了起来,也拿筷子沾了一点点给阿杳和阿沅尝味道。过节嘛,应个景。
结果阿杳咂嘴之后,抱着她的胳膊问:“娘,我能喝一口嘛?”
雪梨:“……”
阿杳五岁了,多喝自然不行,但喝上一小口应该是没关系的。可她看看杯中的倒仙酿,还是觉得对她来说太烈了,就跟她说:“这个不行。你挑个更温和的花酿或者果酒喝一口吧。”
阿杳就懵掉了。
扭头看看案上的近二十个小壶:挑哪个啊……
其实就连雪梨也不清楚这里头到底哪个最温和最适合小孩子喝,踌躇了一瞬之后,她琢磨着不然咬咬牙帮阿杳都尝一遍吧——她混着喝、喝醉了,总比阿杳喝坏了强啊!
她正思量着,酸梅主动过来了,踟蹰着请命说:“奴婢帮帝姬尝吧。”
咦?
雪梨想了想,答应了,拿了干净的酒盅来让酸梅尝。酸梅一边尝她一边在旁边叮嘱:“少喝点,闻起来味道就冲的,你就别喝了。”
酸梅尝了一圈之后,挑了个酒味最柔、甜味最明显的桃花酿出来倒给阿杳。阿杳接过杯子,刚抿了一口,酸梅头中一晕……
“酸梅!”苏子娴反应很快地扶住她。
酸梅靠在苏子娴肩上懵了一会儿,开始哼小曲儿……
然后全院就傻眼看着酸梅开始耍酒疯了。
这绝对是喝大了!
酸梅倚在苏子娴肩头笑得特别开心,起身转了一圈后又跌跌撞撞地坐到了雪梨身边去。
乌梅都吓疯了,腿上一软就要跪下替酸梅谢罪,雪梨赶紧伸手拉她起来:“没事……”
话音未落,酸梅撞在雪梨肩头了!
大人们耍起酒疯来都不管不顾,何况才八岁的酸梅!她平日里活得再怎么谨慎小心,这会儿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倚在雪梨肩头又笑又念诗词,端然就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雪梨瞅着她都哭笑不得,这能怎么办?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把她哄住。
她又怕酸梅晕厉害了摔着,只好搂住她哄她:“酸梅?酸梅乖啊!不念诗了啊!天晚了!”
酸梅:“春眠不觉晓……”
雪梨:“听话啊!不许念诗了!”
“嗯……”酸梅惺忪醉眼眨一眨,“云对雨,雪对风……”
不让念诗就念对子?
周围笑倒一片!
皇帝到的时候,还没进院就听到里面一片丧心病狂的笑声。
他好奇地继续走过去,迈过门槛,一眼就看见阿杳和阿沅两个小家伙抱在一起笑成一团,阿杳笑得都擦眼泪了!
再看雪梨,胳膊上挂着个小丫头。小丫头正在认认真真却口齿不清地背着《声律启蒙》,谢昭听着一句“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沉吟着想想,这都背到《江》篇了。
她一边背还一边挥手,雪梨就很窘迫地一次又一次把她的手按下来:“酸、酸梅?酸梅别闹了!”
“旌对旆,盖对幢!”
“好了好了故国对他邦……”雪梨快哭了,伸手捂酸梅的嘴。
皇帝轻咳一声沉着脸走过去的时候,酸梅正被捂得声音发闷地接“千山对万水”。
众人急忙见礼的时候,那边又清脆地喊出一句:“九泽对三江!”
这回众人都觉得这个奴籍小丫头完了。
本来就死了都没人管,她还失礼失到陛下跟前去了!
雪梨一边扶着酸梅,一边还想笑迎过去,一时十分尴尬:“陛下……”
是以鱼香得以先她一步扑进了谢昭怀里,大爪子往他肩头一搭,伸舌头就舔。
“……鱼香!走开!”谢昭赶忙推它的大脑袋,费了半天劲把它推开之后,阿杳和阿沅又跑过来了:“父皇!”
“哎……”谢昭有点应接不暇,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起来之后,雪梨还在和酸梅僵持着。
于是他瞥她一眼,风轻云淡地就往屋里去了。雪梨瞧了瞧,使了点劲赶紧把酸梅挣开了,着人扶她进去睡觉,自己小跑着追上谢昭。
别不高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