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自问,闭上眼睛。
“我快活?……我会快活?我难道真的快活过?”
在这自问之中,消失了整整一个月的触感突然觉醒,犹如根根尖针一起扎回,扎出了血。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涌上喉咙,这恶心不在胃里,在他整个身体里,挣不脱,甩不掉。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打开,从这耻辱的皮囊里逃走。
但是他还不能这么做。他想起了一个名字。方才他还打算为之而死,现在却突然想起来,那个名字的主人,曾经是不容许他随便死的。
他睁开眼睛。高台上的灯火已模糊。一个威严的声音自那里传来:
“搜默长蕗的房间,一个角落都不许落下。”
“这些都是罪人默长蕗房中搜出的东西。库房亲自验看过了。这是软筋散,这是不倒丸……都是前月从里库房支取的东西。库房以为,是右护法来要的,所以,没敢多问。”
一个黑漆托盘捧过了人群,捧到了高台前。
阿蕗忽然笑了起来。
每说一样东西,她就笑上一声,说到最后,更是笑个不住,就好像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只有堕入疯狂。
那些本来想等着看右护法笑话的人,此时也不忍看下去,纷纷垂下了目光。
默长蘅也一样到了极限。她走上前。握紧了阿蕗的手腕,强行把她拖到了大宫主面前,自己也脱簪下拜。
“吾主,请您饶恕……”
大宫主一动不动。
默长蘅嘴唇一颤,握簪的手却越来越紧,突然簪尖一反,一屏息,暗向腕上划去!
糟了!沈青青想。默长蘅这是眼看求情不成,就打算自残相挟!
——她之前不是个极冷静的人么?为什么竟会痴情如此?
沈青青恨自己现在无力阻拦,正欲喊叫让旁人注意,就见一个人影猛然袭向默长蘅,在她的腕上一扼,一反,便将簪夺去了。
那个人居然是阴若飞。
默长蘅一时气息不稳,想说话,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目光却死死盯着阴若飞,好像要在她身上钉出两个窟窿。
阴若飞却笑着将簪放回默长蘅手心,道:“不要怪我。你和她含情脉脉的那会儿,吾主已暗示我,要我看着你,让你留神别划伤自己的手。”
她说的这事,沈青青竟也没有留意到。
默长蘅停住了咳嗽,仰头望大宫主,凄声道:“为什么?”
“她早已认罪,你不必多此一举。”
默长蘅大声喊道:“我和她是姊妹,有罪便该同当,如果要用命来偿,便取我的命!”
“你是我的右护法。我不准你死,你敢死么?”
默长蘅不再说话。虽然看着大宫主的那双眼中仍有不甘,但马上就要被绝望熄灭。
阴若飞笑了笑,仰头望向大宫主:
“宫主,若飞不揣浅陋,愿进一言。”
大宫主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说下去。
阴若飞道:“那姓顾的,本来就是夜游宫的罪人。默长蕗的行为虽让人不齿,毕竟年轻,又是咱们夜游宫的人。倘若长蘅妹子平日里对她多体贴些,这事情本不必有的,还是从轻的好。”
大宫主并不表态,只看向默长蘅,道:“长蘅,你说呢?”
默长蘅的眼中已经没了一点火焰。
“吾主说过,‘内外如一,众生平等’。”
她说这话,就像是临死之人的喃喃自语。
大宫主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已有这样的觉悟。让你做右护法,果然没令我失望。看在这件事上,默长蕗的刑罚,也可以减去一等了。”
停了停,又道:“夜游宫只有一个右护法,可惜。——你,去送她走吧。”
方才听见大宫主称赞右护法,左护法阴若飞似乎有些不悦,但脸上还依然笑着。
可是一听见这结果,她明显的一怔,脸上的笑容也消失。
并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单纯的震惊……还有恐惧。她在恐惧什么?
“多谢。”
默长蘅低下头,眼角多了泪痕。
沈青青心里有了点异样的感觉。
这是减了默长蕗的罪么?
按理说,默长蘅也算是她沈青青的恩人,她的结拜姊妹被减罪,她沈青青也应该高兴才是。
但是夜游宫的决断……仅仅是把默长蕗送走?
这对顾人言公平么?
人群之中,细小的议论声还没有停止。
默长蘅的眼泪却已干了。
“阿蕗,我送你回家。”
说完这句话,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女人。
这一抱如夜色温柔。
阿蕗的脸被默长蘅散开的黑发覆住,整个依偎在她的怀中,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好像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很安静,很平和。
周围的人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也是一样安静。静得可怕。
她们在看什么?她们在怕什么?
沈青青又仔细看着这两人,突然注意到,默长蘅抚在阿蕗心口的那只手,手心里有一个东西在发亮。
一朵珠花。
珠花本来开在默长蘅的簪头,现在开在阿蕗的心口。
阿蕗的眼睛还来不及睁开,鲜血就自她的口角倒流而出。
默长蘅缓缓闭上双眼,却仍止不住泪如泉涌。
她已不能再用这双眼去听她唯一在意的话了。
围观的女子们怔了许久,好几人不禁张开了嘴。
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死的寂静,死寂!
死寂又被打破。
不知哪里传来两声拍手,一声轻喊——
“罪人伏诛了!”
这一声轻喊,让女子们纷纷从梦中醒来。
“罪人伏诛!罪人伏诛了!”
拍手声稀稀拉拉响起来,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了掌声的海洋……
“若飞。”
阴若飞一直用眼睛呆呆看着那紧拥的两人,猛一回神,抬起头,发现大宫主正望着自己。
“右护法太劳累,你律条精熟,你来宣罪。”
阴若飞立正,挥手让众人安静,深深呼吸,大声道:
“夜游宫弟子默长蕗,妄行淫邪,背弃姊妹,目无尊上,诬告他人……罪大恶极,本应堕红莲狱中……今减一等,着右护法……当众处决。宫中姊妹,戒之慎之!”
“谨遵训示!”众人道。
大宫主点了点头。
“你们都辛苦了,”她向身后的阴影回过头去,“你们几个,扶右护法下去休息——她累了。”
默长蘅被强扶出去的时候,怀里还用力抱着默长蕗的尸体。她好像不仅变成了聋子,还变成了哑巴,连手臂也化成石头,分不开。
她们只好就这样把她连着那尸体一起强扶出去。
沈青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意外么?震惊么?大宫主说让默长蘅“送她走”,并没说要送到何处去。夜游宫只因为武功外泄,就砍掉了一捻红的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默长蕗。她本该想到这些的。
可是她又觉得不可理喻。难道这就是她索要的公平?难道为了公平,就非得让她们手足相残不可?
“神哉吾主,如日月星。
具足妙像,救我苍生。
内外如一,众生平等。
照彻千载,吾主之名。”
众人自发的吟起颂词,回荡在穹顶之下。沈青青听着这颂词,想起默长蘅的眼神,越来越怀疑自己当时站出来究竟对不对。但另一方面,她也百思不得其解:默长蘅,还有夜游宫的其他人,为何要这般服从于这样一个暴君?
更要她惊讶的是,这些人吟唱颂词之时,竟没有一个敢滥竽充数的,全都低眉沉声,神情肃穆。只有两三个年纪只有十三四岁的,好像还没从那恐怖的一幕中回过神来,起先只能跟着张一张嘴,渐渐也有了声音,好像要把整副身心,都投入到吟诵中去。
这一切,沈青青都看在眼里。
她意外,她惊讶,但她似乎隐隐已有些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因为在这穹顶之下,众人的颂声确实仿佛有一种魔力,好像是一些细小微弱的光线,渐渐汇成了心中一片巨大的光明,照亮了内心所有黑暗的角落。这种巨大的充实感,仿佛比生命本身更大,更有意义。地上横着的女子的尸体,好像也不再是一个伏诛的罪人的尸体——而是一个殉难者,一个为了拯救世人而需要的祭物。
如果再听下去,也许连她也会忍不住跟着颂唱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颂词中断了。
大门开了。
外面的光透进来,在门口拖出一个长长的人影。
“……我还以为什么龙潭虎穴,原来是一群女人在过家家。——沈青青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