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他这话刚一说完,那少年竟然笑了起来。
“听大人们讲,人最重要的是心,难道他把你的心偷去了?哎呀。你还是早些死心吧。这位吴叔叔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以前只知道有女人,今天才知道还有男人。唉,”他又朝大道人看了一眼,故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吴叔叔品味真差。”
大道人怒起来:“吴香客教你这样说的?”
中道人连道“要不得”,把师兄牢牢拉住。
那个青衫美少年并不理他。他手里的衣服已经晾完,便一手提着晾衣竿,一手捧着木桶,转身往道观的偏殿走去。
大道人大喝一声:“慢着!你们丐帮如此无礼。速速叫吴香客来见我,休在这里跳端公。江湖规矩,一对一!”
中道人小声说:“大师兄,他真是丐帮的吗?身上一个补丁也没有。”
那少年的青衫儿确实很新,新得像今早才穿上身一般。
大道人怒道:“现世宝,他不会换身衣服见人啊?”
中道人又挨了一抽。少年又笑了,还用手掩了一下嘴。中道人忘了疼,魂都要跟着飞了。
“说起来,”那少年道,“你们自称是峨嵋三剑,怎么剑只有两把?”
中道人答道:“三弟的剑昨日进了当……”
“当铺”的“铺”字还没说出口,他屁股上就又挨大师兄了一脚。这下中道人肿的就不止脸颊了。
“只有两把剑,这可不成,”那少年道,“你们讲你们是峨嵋三剑,峨嵋三剑就要有三把剑。可是若没有三把剑,便不是峨嵋三剑了。既然不是峨嵋三剑,我怎让吴叔叔和你们单挑?唉,你们三个快离开罢。若是真的峨嵋三剑来了,知道有个‘峨嵋二剑’前来冒名寻衅,如何是好?”
“小娃娃乱嚼牙巴!”大道人急且怒,“峨嵋三剑,江湖上只有一个,便是我们师兄弟三人的歪号。我是大剑,他是二剑,三弟便是三剑。”
少年摇头:“越讲越差。‘峨嵋三剑江湖上只有一个’,介么你三弟是三剑,你们便不是三剑。你们若是三剑,他就不是三剑。——还有啥‘大剑’‘二剑’,我看‘大剑’未必大,‘二剑’倒有点二。倷末勿要再讲啥‘峨嵋三剑’,讲作‘峨嵋三贱’加二好哉,阿是?”
少年在谈笑间,连那个无辜的中道人都骂了进来。但那中道人听他说话时而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十分动听,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骂,反而道“好极,好极”。大道人气不打一处来,手已经握在剑柄上。
小道人腰下无剑,方才一直在旁看神仙打仗。此时见大师兄要动手,方道:“大师兄,这样不太好吧。丐帮毕竟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我们三个打他一个,传出去不太好听。”
大道人一听,脸憋得通红,眼睛一转,咬牙切齿地答道:“师弟,你们有所不知。这丐帮早已不复当年查老帮主统治下的那个丐帮。现在的丐帮,混入不少吴香客这样的左道之人。听说他们会给门派里武功极好的人服用‘倒行逆施丹’,吃了那药人便会逆向生长,从百岁的老人,逐年倒退,慢慢缩成几岁的婴儿。那功力却是几十倍几百倍的增长,多少武林高手被他们的外表蒙蔽,手下留情,结果苦不堪言!”
中道人大惊:“没想到丐帮虽为武林第一大帮,竟用如此非人的手段!”
大道人又道:“所以二位师弟,依我看,这少年身上的武功起码有百年功力,我们三个人的年龄相加也不到他一半。我们三人合力打他,恰是对这位前辈高手的尊重。二位,铲奸除恶,捍卫峨嵋,在此一举。天下风光在峨嵋——”
“——峨嵋风光在此处!”另外两人合声唱道。
一炷香功夫又过去了。医馆之中一阵热闹。
“啧啧,太惨了……”“是啊是啊,怎会如此?”
躺着养伤的泼皮有些不耐烦,转过头一瞅,当即惊道:“峨嵋三剑?怎么是你们?是何方高人,将三位打成这样……”
中道人的脸肿得老高,嘴里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大道人道:“贫道三兄弟这一辈子,也栽过几个跟头,可今天栽在丐帮的前辈高手前面,一点也不后悔。贫道兄弟三人今日向他讨教功夫,三人一齐运剑,直逼他的面门。谁知他手中一根碧绿深翠的打狗棒,不愧是武林神器,端的神妙非凡,轻轻一点,几乎封住了贫道三弟的周身穴位。左脚轻轻一点,踢起一个乾坤如意桶,差点封住了我师弟的进攻。所幸贫道机警,一口真气提上来,与他转瞬间交手了二百四十个回合,霎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哎唷,轻点。”
小道人委屈得直哭:“他还弄断了我的裤腰带!武功虽高,也不是好东西。”
郎中嘁一声道:“厚面神功,啥辰光这条街上连丐帮都有了?”
“你一个小小郎中,不懂江湖事啊。丐帮就住在老君观里。”
“老君观里?”郎中皱了一下眉毛,“阿是个丑八怪?”“不是,挺俊的。”
“哦,程仙姑?”“仙姑?不是!”
“哦,我晓得啦,”郎中恍然大悟,“吴香客!”“那龟儿子……不是!”
郎中道:“那就只剩下沈青青啦。我记得那小丫头好像不会功夫啊?”
中道人听见“小丫头”三字,一个激灵坐起来,又“哎呦”一声痛叫倒下了。
沈青青不是少年,是个姑娘。
虽是个姑娘,现在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别的姑娘到了嫁人的年纪,都是被爹妈安安生生养在深闺里。不过沈青青不一样。她生下来不久便没有了爹娘,被老君观里的大人们抚养长大。
老君观里的大人们,把这里称作丐帮的苏州分舵。丐帮里的人,自然是乞丐。不过这些大人们穿的都很鲜亮,实在不像乞丐。
他们很忙,忙着吃饭喝酒,忙着为别人办事。结果沈青青就这样自由而无用的长大了,就像老君观院子里疯长的野草。
野草不正是青青的么?
不过沈青青的性子并不野蛮。她很乖。女孩子们该会做的事情,她都会做,而且做得很好。一样的皂角,她洗出来的衣服,怎么看都是新的。一样的针线,她绣出来的鲜花,就像早上刚带着露水摘下来的一般。她还很会唱评弹,很会梳头发。
这些对苏州姑娘来说都不是难事。难的是她还很讲道理。
她今天高兴,想穿男装,扮个小子。
别人说:姑娘家为什么穿成个小子模样?
她却说:姑娘家为什么不能穿成个小子?
她的道理,懂的人不多。
好在她很少讲这样的道理,所以这条街上的人都不讨厌沈青青。有时候,还有点喜欢。
因为沈青青不仅花绣得好看,衣服洗的干净,饭煮的也很香,很香。
不论男女,只要会煮饭,就不会有人讨厌。
眼下,沈青青赶跑了峨嵋三剑,洗罢了衣服,心里正想着今晚要煮些什么饭。这是她一天中最悠闲的辰光了。
正在此时,外面的大道上,又有三个人缓步朝着道观的方向走来。
乍一看,这三个人,是二女一男。
左边的女人如一枝腊梅,是个道姑,容貌清秀,手握拂尘,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超凡庄严的气质。
右边的女人一身锦衣华服,手还拿着一把招摇的羽毛扇子,行走之处香尘满路,姿色丝毫不减左边这个女人,反倒多了十分的荡漾多情,如一朵风里的牡丹花。
先看了这两人,再看后面跟着的那男子,未免会大受惊吓。
那男子的容貌,已经不能是语言能形容的丑。简直像是为了吓哭孩童,才长成这副容貌。他衣服也很破旧。但他自己似乎丝毫不以为丑,和前面二人谈笑自若,过路人无不瞠目结舌。他背后还负着一把沉重的铜琵琶,不知做什么用。
他们径直着往老君观走来。因为这老君观,就是他们的家。
“青青,我们回来啦。”拿粉红扇子的美人一面走进道观,一面娇声道。
沈青青听见,连忙从屋中跑出来迎接:
“程姑姑,鬼叔叔,吴叔叔,你们三个总算回来了。”
“吴叔叔?哪里有吴叔叔?”
拿桃色羽毛扇子的美人两眼一瞪,嗔道:
“现在不要叫我吴叔叔,要叫吴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