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展很慢。区里为了尽快找一个合适的人来起个带头作用,就把顾芳梅选中了。她也不能不掉几滴眼泪,可那个时候的人跟现在大不一样,只
要说是党给的任务,那就刀山火海也敢上!果然在她的带动下,二十几个年轻寡妇和姑娘报了名,一起被送往京、津,并同京、津两地的青年
女工会合、休整,又学习了几天,然后到兰州集中。。。。。。可顾芳梅年轻轻的乍一离开老家,又是到万里之外去长期扎根,谁能不思恋亲人和故土?但顾芳梅又好象比别人的心事更重些,一路上总是沉默不语,饭也吃得很少。她长得挺俊,肤色虽然不白不细,那鸭蛋形的长瓜脸和那双丹凤眼倒挺受看,额前的刘海也剪得齐齐的,压在了微微
蹙起的眉头上,显得人既干净利索,又带几分忧郁。后来我俩熟悉起来,劝她思想负担别太重,她才告诉我,她不光思念公婆,也是为将来的归宿而担忧。她很爱那个牺牲了的丈夫,深怕将来再遇到什么不测。我知道这是她在经受了一次大的的打击之后,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恐惧。从这一点上说,女人啊,的确是个弱者!
也许正因为这种怅惘、忧虑使顾芳梅变得有点麻木了吧,所以从兰州转乘汽车之后,她对于上海、湖南来的那些新结识的伙伴和她们
的种种表现,好象进入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状态。她总是默默地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头也不抬,眼也不睁,对车外掠过的戈壁滩连看也不
看。好象世上再也不存在可以使她感到优美和振奋的东西了。
可是,她心里那条似乎封冻了的小河,却在时运福的“花儿”歌声中,渐渐变得苏生,悄悄流出了涓涓的春水。
那是在我们那次团支部会后的第二天,汽车进入了戈壁滩的腹地,左侧是祁连山连绵的雪峰,远远映着蓝白色的雾霭,右边是一片开
阔的草原和沙漠,渐渐倾斜上升到了辽远的天际。明净的天空飘浮白云,群群牛羊在草原上游动,几匹骏马伫立在一个高坡上偶尔甩几下长长的尾巴。就在这“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寥廓和宁静中,微风吹过,但见风吹草伏如波滚滚掀向草原深处;草原深处的“海子”(--当地牧民称高原湖泊为海子)碧波荡漾,从那临湖高岗上飘来一个身着红衣裳牧羊少女高亢而悠扬的歌声:
套马杆的少年郎你若是上天山,别碰在沙枣的树上;树上的刺刺儿扎着你,痛在了牧羊妹妹的心上。
这歌声一下子把整个汽车上的人都吸引了过去。连一直心事重重的顾芳梅也慢慢抬起头,睁开眼,朝那歌声飘来的方向张望。不知是谁忽然催促时运福也唱一首作答,大家都屏息静听着,就见时运福回身朝后扬起脸来,把手支在耳朵后边,略一思索便张口喝道
樱桃好吃树难栽呃,树根里生出个水来;心儿里有你牧羊少女口难开,喂--套马杆的“少年郎”上问候个你来。。。。。。
汽车驰过了那片临湖高岗,几匹佇立不动的骏马的剪影越来越小了,那远远的身着红衣衫的牧羊少女又接着唱了什么,我们谁也没听见,只是感到那幅寥廓而宁静的画面忽然好象增添了许多令人激动而又无法描述的东西,永远铭刻在了我们的心上。从这里,我才似乎懂得了那“花儿”和蒙古大草原那原生原太的牧羊曲调,为什么总在高亢、激越中蕴含着一种苍凉和悲壮,它是西北回疆及蒙古大草原牧民与其生活在其中的大自然和谐、统一的心声!也可以说是人与自然相融合的韵律!这心声,这韵律,也使顾芳梅那颗闭锁、孤寂的心感受到了某种温暖,增添了活力,她忍不住望着时运福嫣然一笑,悄声问:
“时大哥,你刚才唱的那套马杆的‘少年郎’是说谁?”
时运福起先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想了想才把手一摆说:“唱‘花儿’就是这么个规矩。其实咱早过了‘少年’的好时光。”有个嘴尖舌快的人逗趣道:“那你就是‘老少年’啦!哈哈哈。。。。。。”
老时倒不笑,反而说,“叫‘老少年’也差不多!要不是解放,我又跟上了咱们的队伍,这把骨头早扔在戈壁滩上哩!那就丢大了梁山好汉玄孙们的声名了。。。。。。”
这时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到了头顶,迎面吹过来的热风烫脸,眼睛也被旷野折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因为连日来缺水洗不了脸,仅仅能用节省下的一口水擦擦眼窝,这时又在强光下把眼一眯缝,一个个别提多有相儿啦,嗓子眼儿也都焦渴得不行,我们要求老时把车停下,出去找找有没有水。老时朝四下里瞭望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叫停了车,但还是不准我们下去随便乱走,只由他一个人先出去找水。他走了以后,大家不知是因为渴得心焦,还是都为他的好心所感动,或者是又想起他所谓的那些歌,反正一车人全都进入了沉思默想。就在这时,挤在人们夹空儿里的顾芳梅,蒙着灰沙的憔悴的脸忽然绽出了淡淡的笑意,望着渐渐走远的时运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对我说:“他真是个好人。。。。。。天下哪里都有好人!”
“天下哪里都有好人”,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平淡,但是它出自顾芳梅
之口,出自一个刚刚离开山东农村,而又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茫然的年轻寡妇之口,这无疑是说,她已经从时运福身上看到了人生中的美好
的东西,坚定了进疆的信心,燃起了希望之火。大约半个钟头以后,老时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招呼我们依次下车,随着他向右前方走去。越过了几道坡坎和干涸的河沟,果然看见了一片浑浊的水洼子,边沿上堆积着一圈鸟粪,甚至还残留着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灰白色骨架。但只要是水,我们就什么也不顾一扑了上去,有的跪下身直接把嘴贴近水面,有的用双手把水掬起来,咕咚咕咚地喝。老时在我们身后大声地吆喝着:“解解渴就行了,别喝多了肚子疼!”可是,等我发现老时只顾招呼我们,而他自己却还没喝到一口时,那水洼早已顷刻间现出了泥底!他这人啊,真叫人难忘。。。。。。
怨不得那个顾芳梅,竟深深地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