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还带着几分仓促。
“你怎么起来了?大夫不是让你躺着么?”女子来到书桌旁,倒了杯水给正在咳嗽,满脸通红的男人。
“咳咳咳……我没事。”男人喝完了水缓了缓气,便又接着奋笔疾书起来。
“你真是的,这身子骨还没好,怎么就是不听人劝呢!”女子埋怨的扬起脸,阳光正好从窗户外照进来,照亮了明珍卉那张有些憔悴的面庞。
董子扬手下未停,纸面上措辞犀利,慷慨激昂,将一个读书人的愤慨以及对宣地岌岌可危的未来深深的忧虑宣泄与字里行间,那种怒,那种悲哀几乎要满溢出纸张之外。
“你怎么又写这些!大夫说你不能动怒,你……”明珍卉想要上前夺他手中的笔,却被董子扬用手臂隔开。
“你就让我写吧!我整日窝在家中,若是不能宣泄出来,那指不定越发的难受!咳咳咳……”董子扬捂住心口,脸涨得通红。
明珍卉捂住嘴,眼泪从眼眶了缓缓滚落,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与几个月前大相径庭,她还记得她嫁给他的时候,他虽然面容有些消瘦,却一身的温润之气,哪怕她不是他心中想要的那个人,他也对她慢声细语格外体贴。
然而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书院因为志向不同酿成了一场大祸,丈夫也因此被人打成重伤,很长一段时间没发再去书院,跟着朝堂上风云变幻,就连董家一个商家后宅的女人们都知晓宣王已经多日没法上朝,孔魏两家几乎一夜便握住了宣地的命门,武官纷纷败落,就连秦将军都被迫交上兵符回家休养。整个宣地一片混沌,而赵地依旧打得昏天黑地,宁地整日盯着宣地就连番邦外族都……
这是国将不国之兆啊……
“你写这些又有什么用,那些站在朝堂之上的文武官员尚不能扭转乾坤,你不过一介学子,还想着王上能听你的规劝么?”明珍卉擦着泪,激动道。
“我一人不成,可是宣地有成百上前的学子,只要这些学子汇聚国都,那……”
“别说他们来不来得了国都,就算来的了,王上能听见你们说话么?恐怕当场你就要被抓去坐大牢!”明珍卉不顾形象,站在董子扬面前大喊道。
董子扬脸色铁青道:“身为宣地学子,我们在书院学的什么?学的是忠君报国,学的是为求真理不畏生死!若是再这么下去,宣地没了……百姓何辜苍生何辜!”
“那你爹娘呢?那董家呢!”明珍卉顿了顿,小声道:“那我呢?”
“咳咳咳……”董子扬被噎了一下,剧烈的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笔,笔上的墨汁染坏了宣纸的一角。
若是他孤身一人,若是他心智坚定,他就应该与他的同窗们一样与同舟书院的老师们一样,共同走出家门求见宣王,将他们所写的劝谏书昭告天下!而不是像个快死的废物一般躺在家里,每日写上无数的劝谏书都只能被火盆里的炭火吞个精光。
文人如竹,坚韧刚劲,宁折不弯。
“只要你好起来,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好不好?”明珍卉见他咳得厉害,便搀着他坐到一旁,轻轻给她拍着背。
董子扬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咽喉处的瘙痒以及肺部的疼痛,他看着明珍卉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心里泛出微微酸涩和内疚,同时似乎也能通过她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
秦蛟已经被夺了兵权,不知道她可好?可有为了她的丈夫担心害怕?可有背地里暗自垂泪?也好……她不嫁给他是对的,否则她只是个窝在后院里被主母压一头的小妾,还是给他这个病秧子做妾。
明珍卉抬头就见董子扬盯着自己发愣,心里揪揪的发痛,当初她还以为他是在看她,可时间久了她也明白了,丈夫这是通过她想要看到九娘,哪怕丈夫娶了她,婚后对她也很好,但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九娘,只是他从未再提起罢了。
说她现在后悔不后悔已经不重要了,丈夫后院干净,除了婆母给的两房小妾外,丈夫并未新纳,平日里也几乎不去小妾的房里。她曾经也暗自欣喜过丈夫对她的宠爱,而如今她却明白,只要不是那个人,是谁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对她正如当初所说的,就算不爱也不会辜负。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慢慢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若是不能让男人爱,就只能让男人敬,她剩下的也只有这些了。
有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想,若是当初她没有强行从明月香手里将董子扬抢走,那现在又会怎样呢?是遇到一个愿意对她付出真心的男人,还是如现在这般,保有做正妻的体面却永远走不进丈夫的心。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毕竟秦蛟只有一个,她也不是个会有那样运气的女人,董子扬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
“你真是够让人操心的了,九姐还送了一些药材过来,如果不是这世道不好,还想请个宫里的医者过来。你啊,就别折腾了好么?”明珍卉替他揉着胸口劝道。
“九娘她送药材过来了?”
果然,董子扬原本灰暗的双眸亮了起来,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在她提及明月香的时候他的表情是那么的专注,还带着一点点的窃喜,完全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是啊,上次她问了一次,我就派人和她说了,她到是费心了。”
兴许原先的她会吃醋会难过,甚至想要撒泼,可是如今的她只希望他能燃起求生的意志,哪怕这样的意志是明月香给的。她已经不在乎了,他爱着谁,念着谁,都不重要!她只想要他好好的活着。
“下次这些事儿别和她说了,她的境况也不大好。”董子扬眼中带着笑,咳嗽也没那么剧烈了。
“你好好养好身子,我们就不担心了!”明珍卉将眼泪眨回去,故意赌气的说道:“你就不能让咱们别操心么!”
“好好好!”董子扬拍着明珍卉的手背道。
明珍卉难得扯出一丝笑,却在董子扬的下一句话里凝注了。
“她还好么?”
“好着呢,你放心,能吃能玩,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你难道不知道?”明珍卉背过身擦掉眼泪,却只字不提秦将军,心酸的恨不得夺门而出。
“可不是么?她小时候就这样……”董子扬躺在床上,喃喃的说道。
明月香并不知道有人在想念她,她此时正坐在马车上靠着秦蛟,听他说着在战场上的事情以及成为将军被何公公认出来的事情。
“有一次,我们到了一个村落,发现里面的人都跑光了。我们又没有吃的,觉着恨不得连地上的沙土都填进嘴里,我那会儿都以为自己要饿死了,谁知道咱们队里有个小六子,个子小小运气特别好,他就是到人家院子里转了一圈,就摔进一个地窖,地窖里藏了好些已经干了的苞米,我们就将那些苞米用水煮了,也不管烂不烂,连咬带吞……那滋味……”
“还有一次,两军都对垒了,谁知道半道上宁地居然收兵了,你知道为什么么?原来是他们的将领吃坏了肚子,他不好意思说就往回跑,他手下的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着他往回跑……”
明月香窝在他怀里咯咯笑着,如今听着虽然觉着有趣,那是因为秦蛟现在安然无恙的陪在他身边,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他又遭受了多少痛苦与危险?更何况这些事情应该在他的经历中根本算不上什么,那些惨烈的,命悬一线的,甚至令人哭泣的他通通一字未提。他应该是不想让她对于出征产生恐慌吧,毕竟他终归有一天会重新披挂上盔甲走上属于他的战场。
心疼的厉害,却什么都不能说,明月香靠在他心脏的地方,听着那胸膛里不停跳跃的节奏,那是活生生的带着温暖的秦蛟,他还在她的身边。
何公公的府邸就在宫外不远,马车是直接从正门进入,到了二进才停了下来,明月香由秦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刚一下车院子里的管家就跑了过来,见着秦蛟格外亲切道:“将军,夫人,安好。将军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秦蛟见他原本自然绷紧的表情微微放松道:“何管家。”
“哎哎!将军赶紧里边儿请。”何管家边在前头带路,边说道:“我家老爷最近都不大好,吃不下睡不好。说起来也是遭罪都这把年纪了……唉!”
明月香也不说话,就跟在秦蛟身边往里头走,院子很大,回廊也多,不过路上听着何管事介绍院子里的景致以及曾经关于这些景致的传说,也别有趣味。
何公公住在正房,据说这个院子里几乎没有女人,不是年老的太监,就是外头买来的家奴,到不像当初明月香差点被嫁给何公公时听到的那些传言。
“一会儿,麻烦将军多劝劝,毕竟伺候那么长时间了,这……哎……心里总有过不去的坎。”何管事说完就将两人让了进去。
屋里熏着香,有个小太监模样的少年正端着药坐在床边,似乎在苦口婆心的劝着。明月香看不大真切,可也知道何公公是趴在床上,应该被宣王打的不轻。
“将军您可来了!”少年还带着童音,一见秦蛟就跟见着救世主似的,他端着药走过来苦笑道:“公公怎么都不肯喝,您瞧……”
秦蛟一把拿过药碗走过去,什么多话都没有,直接将碗送到何公公脸旁边道:“喝!”
何公公居然连脾气都没有,直接拿了碗过来喝了下来。
明月香暗暗咂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小太监见状欢天喜地,取了碗就出去了,还给三人关好了门。
“你怎么过来了?也不怕给人家看见。”何公公的声音并不怎么尖锐,到有些醇厚,与明月香见过的太监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