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音没看李寻欢多久,可李寻欢在楼上却一直痴痴凝望她的身影好久好久,周围没有名妓没有丝竹,没有脂粉香没有锦罗床,有的只是一壶清酒,仍是上好的竹叶青,他一杯接着一杯喝着,不急却很快,然后突然大口咳嗽出声,咳得双颊嫣红,咳的西门吹雪双眉紧皱。这两年他何尝不都这样过去。等咳嗽停了,他又望着林诗音背影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你早该走了,早该放弃我这个浪子,龙啸云能和你做对平淡夫妻,这样才好,才好....”而后又是大口的灌酒,惨笑出声,叫着好,叫着早该如是。
林诗音和龙啸云的婚礼李寻欢怎么会缺席,他不仅没缺席更在婚礼当场送上李园的地契当做贺礼,两人需要个安定的家,龙啸云没有,他给。林诗音洞房花烛那夜,李寻欢便在她的小楼外站了整整一夜,冬夜的风太凉,那夜过后李寻欢的咳嗽便没停过。林诗音有了自己的家,他难道还能继续留着独自看李园的梅花,这太残忍,尽管这残忍有多少是他自找的。带着忠仆铁传甲,他远走关外,这一走又是十年。
万梅山庄本也靠近塞北,关外的风景西门吹雪并不陌生,只是这荒烟枯草一点也不适合李寻欢养病。可惜病人一点没病人的自觉,十年里他简直拿酒当饭吃,铁传甲劝他不得,他心里有悲苦愁绪,酒精岂不是最好的药物。他大口的喝酒然后又大口的咳嗽,一声一声消磨着生命。他继续雕木头,这可以让他酗酒的双手不至于发抖,刻出的却不再是动物,他开始刻一个女人,西门吹雪当然认得,那是林诗音。可他却总不会给他的木像面容,女人的形象那么柔美,每一刀都镌刻着鲜血,刻好后他就寻了个地把人像埋下,每当他做这事西门吹雪总忍不住把眼闭上,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李寻欢偏偏就是这样的傻子。
十年,荒草荣枯了十次,李寻欢仍是那个李寻欢,嘴里说着讨厌麻烦,看见不平却总学不会视若无睹。他看着他为了毫不相干的人奔走劳碌,看他一手飞刀震慑了此地一帮嗜血的恶徒,看着他在小院里种下的梅树一点点长大,看着他的病情一日日严重。他陪着他在草原骋马,他陪着他到过冰原冻土,见证雪融成河的壮阔。但李寻欢却也不是过去的李寻欢了,十年光阴足以磨灭年少时眼底的锐意,足以让过去的壮志雄心成为眼前的浮烟。
一个偶得的美景,那时初春,长白的积雪初融,山碧天清,那日的阳光太过灿漫,洒在山巅的积雪上,跌落极致瑰丽的彩光。两人立在山脚,李寻欢仍在喝酒,喝一口就开始咳嗽,咳得腰背弯曲,眼睛却一瞬也舍不得移开,等咳嗽停了,他直起腰,轻呼口气,唇边勾起一缕笑。西门吹雪看的怔忪,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轻松的笑意,那一刻,天地河湖,只剩彼此。
李寻欢伸直了腿,懒懒靠在马车上,今日所见美景让他心情颇为愉悦,难得没有在刻木头,也没有大口灌酒,他双眼微和,窝在貂裘的软毛里,姿态慵懒优雅,西门吹雪抱剑坐在一旁,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塞外风霜如剑,细纹侵袭了他如玉的面庞,鬓边沾满雪霜。尽管他的眼睛仍旧年轻灵动,可李寻欢确实一天天老去,他不自禁抚上自己的脸,时光早已遗忘他,他的模样如初。他起身逼近李寻欢,这张脸是这样熟悉,他熟悉上面每一丝肌肉的纹路,熟悉眉眼最细微的比例,他就算闭上眼也能摩画的分毫不差,可他却从未触碰过这张脸,就算两人现在隔得这样近,西门吹雪几乎都可以感受到李寻欢呼出的气息,但那也只是几乎,我们贴面相依,却永远无法四目相对,这距离看起来比咫尺短,事实上却比天涯长。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他似乎明白了上天让他来到这的目的,但似乎又更加迷糊,他步履坚定的走了生命最初的二十来个年头,何曾有过这样的不确定,但不管如何,若能让他看到李寻欢白发苍茫平安喜乐,这何尝不是一种眷顾,起码西门吹雪是这样认为。
李寻欢病了,整日整日的起不来身,关外没有好大夫,西门吹雪本是医者,却救不得他治不了他,他整日起不了身,西门吹雪就整日陪在他身边,看他高烧烧得双颊通红唇角干裂,看他夜里盗汗然后冻得瑟瑟发抖,看他不停咳嗽大口呕血,看一眼都是折磨。西门吹雪难道不是在折磨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加诸到李寻欢身上的磨难也成了西门吹雪的磨难。他无数次的想过,若他在,一定医得好他,纵使不然也绝不会叫他受这般苦楚。若他在,可他明明就在,能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他还曾想过,若他能碰到他,一定先狠狠揍他一顿,敲敲他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他大哥临终时的话,难道全被他丢到水沟里了吗?
李寻欢病了整整一个月,这揪心的一个月铁传甲抹了多少泪,等他家少爷好容易可以起身到屋外走动时,这铁打的大汉呜咽得像个小媳妇,惹得李寻欢满心愧疚。但他这一场大病彻底绝了他身体痊愈的希望,若不是一身傲人的内力,他早在阎王殿讨酒了,李寻欢清楚,西门吹雪也明白。
也许终是不想埋骨他乡,这一年李寻欢终于决定入关了,到底还是想在死之前见见他此世唯一的亲人,也是最心爱的女人,看看她是否过的美满幸福。还想去父兄灵前祭拜,顺带忏悔,自己真是李家最不肖的子孙了。
冷风如刀,飞雪如银,李寻欢夹着风雪入了关,也夹着天地间最沉的寂寞。李寻欢寂寞吗,最爱交朋友的他这些年却很少交友了,温和的拒绝了他人对自己世界的探访,他眼睛仿佛是碧绿的就像最柔和的春水,可那汪浅绿下却埋着最浓厚的疲倦,十年风霜带走了太多太多。西门吹雪寂寞吗,游魂般的三十多年,此前他本就拥有天地间最冰冷的寂寞,而这三十年就足以让他认识到自己究竟是怎样一般的寂寞,寂寞本该是万籁无声,他却深处最繁华喧嚣的寂寞,恶狠狠嘲笑他是怎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