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掌柜见柳三哥脖子上套根布套子,左手挂在套子里,便问:“客官的膀子受伤了?要不要请个郎中看一看呀?”
柳三哥道:“不用,栽了个跟头,左臂伤筋了,骨头没伤着,过两天就好。谢谢关照。”
沈掌柜打量着三哥身上的羊皮袄,道:“客官,大冷的天,出门在外,穿一件短羊皮袄,不抗冻啊,东北的风,硬得象刀子,得买件齐膝长的羊皮袄穿才行呀。”
柳三哥笑笑,道:“没事,能对付。”
沈老板叹道:“毕竟年青啊,象我这把年纪的人,要穿得象你这般单薄,到室外去转悠一天半天,回家就要一病不起喽,年纪不饶人啊。”
沈掌柜问:“客官去哪儿?”
柳三哥道:“收山货。”
沈掌柜问:“从哪儿来?”
柳三哥开玩笑道:“沈掌柜在盘查可疑人员吧?”
沈掌柜有些不好意思,道:“岂敢岂敢,随便问问。”
柳三哥笑道:“其实,说了也没啥,从长春来。”
沈掌柜道:“噢,远客远客,离家老远啦,这儿已是伊兰县界,往北是小兴安岭。”
“伊兰县界?”柳三哥吃了一惊,恩公欧阳原就在此县呀,不过,此刻,他没时间去找欧阳恩公,他要好好睡一觉,明天要赶回七龙堂,去救南不倒。
沈掌柜揣摩道:“莫非客官在伊兰县有事要办?”
“没,没有。”
“要有事办,尽管开口,我是本县的老人啦,人熟路熟,办事方便。”
柳三哥搪塞道:“没事没事,谢谢沈掌柜关心。”
轮到三哥举止有些失措了,他没话找话,道:“对了对了,客栈门匾上的四个字‘聚仙客栈’,写得真漂亮,是沈掌柜的墨宝吧。”
沈掌柜面有得色,道:“哪里哪里,谬奖谬奖。”
柳三哥道:“沈掌柜这一手好字,要是放在京城琉璃厂,能卖个大价钱呀。”
沈掌柜面色微微一变,旋即哈哈一笑,改口道:“其实呀,匾上的字,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写的,确实风格别致,独树一帜啊。哎,小顺,呆着干啥,快带客人进客房休息呀。”
柳三哥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道:有点怪呀,我一提北京琉璃厂,沈掌柜怎么就有点紧张呢?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极其柔软敏感的角落,大约我无意间的一句话,触痛了沈掌柜的心事吧。
柳三哥打个哈哈,拱拱手,别过沈掌柜,跟随小顺去西院客房,穿过成排客房人声嘈杂的廊道,拐过几幢房,进了西院,立时显得十分雅静,这是一个四合院,庭院正中有一角假山,体量不大,叠得倒也颇具山林气概,北屋、东屋、西屋俱各黑灯瞎火,还空着呢。
打开北屋的门,屋内温暖宜人,火墙与炕早烧得热呼呼的。小顺点亮灯,房间分外洁净,房内陈设简单,一铺炕,炕上正中摆着一张炕桌,一边叠放着被褥枕头,屋里放着几张凳子,西墙边上,立着一口衣橱,柳三哥将包袱放入衣橱内,在炕沿上一坐,小顺则端茶倒水,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
柳三哥从怀里掏出十个铜板,赏给小顺,小顺乐呵呵地道谢收下。
柳三哥道:“小顺,坐,我有事问你。”
“爷,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小人能办到的,定当效力。”
“刚才你说匾上的字是沈掌柜写的?”
“没错。沈掌柜平时也不见他给人写过字,这字是两个月前,我看着他写的呀。”
柳三哥道:“刚才,他却说是一个朋友写的。看来,他在撒谎。”
小顺道:“我真纳闷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这种事有啥好撒谎的呀。”
柳三哥道:“俗话说得好,不顺心事常七八,可与人言无二三啊。”
小顺道:“怪怪的,闹不清。”
柳三哥问:“你发觉没有,好象沈掌柜对我特别关照呀,对别人也这样吗?”
小顺道:“沈掌柜对客人都很好,对别人也一样,他说,客人是咱们的衣食父母。”
柳三哥道:“看来,沈掌柜经营有道,客栈的生意不错吧。”
“特别好,回头客多。”
柳三哥话头一转,问:“沈掌柜养鸽子吗?”
小顺奇道:“客官,你问这个干嘛呀?”
“随便问问,怎么啦?不能问吗?”
小顺道:“这有啥不能问的,只是客官怎么突然问起鸽子来啦。”
柳三哥道:“你没发觉吗,我车顶上有鸽窝,也喜欢养鸽子。在客栈门口,就见有鸽子飞进客栈去了,因此随便问问。”
小顺道:“养。而且,还是沈掌柜夫妇自己动手养,不许下人碰一碰,他住在东院,养着五六只鸽子呢,闲杂人等概莫能进。”
“沈掌柜家有几口人?”
“夫妻俩,老婆比他小十来岁。”
“有子女吗?”
“不清楚。听说有,在福建广东做生意呢。沈掌柜的脾气非常好,只是身世是个谜,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在沙河镇一呆,就是八年,安分守己,是个本分人。对了,客官,晚餐你是在客房用呢,还是去酒楼。”
“我想在客房用。”
小顺问:“想吃点啥?”
“酒,米饭,花生米,半斤牛肉,一碟酸菜炒肉片,一碟肉丝跑蛋。”
“好,我去去就来。”小顺即刻出门办吃的去了。
一会儿,有人敲门,柳三哥道:“小顺,敲啥门呀,进来吧。”
“我不是小顺,我是掌柜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沈掌柜笑呵呵地进来了,道:“怎么样,这客房还雅静吧?要不满意,我再给客官换房?”
柳三哥道:“不用不用,这客房真不错,真好,还烦劳沈掌柜的亲自来查看,不好意思呀。”
沈掌柜道:“客人是衣食父母啊,可不敢得罪。既然客官满意了,我就不打搅了,磕扰磕扰。”
掌柜的拱手别过,出去了。
沈掌柜的前脚刚走,小顺提着食盒来了,将吃喝的放在炕桌上,就要告辞,柳三哥道:“小顺,别走,陪我喝两盅,一个人喝酒,真没劲。”
“这,这可不行呀,客栈的规矩,伙计不能陪客人喝酒。”
“你怕啥呀,沈掌柜责怪下来,有我给你顶着呢,你要不陪我喝,我就去沈掌柜那里告你怠慢客人。”
“那可使不得,你老要一告,我的饭碗可就砸啦,喝就喝呗,要是掌柜的问起来,我就说,客官硬要拉我陪着喝两杯,我是实在脱不了身,行吗?”
“当然行。”
“咱俩一言为定啦。其实呀,我啥爱好也没有,喜欢的就只有酒。”
说着,小顺摆放碗筷杯盏,斟上酒,就要喝。
柳三哥道:“慢。”他取出银筷,将食物酒水一一用银筷检测一遍,见没有毒药反应,方始举杯对小顺道:“来,咱哥俩干一杯。”
小顺不乐意了,哆哝道:“原来,爷是怕我下毒,才拉我陪你喝酒呀!”
柳三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酒菜要是有毒,也不是你小顺下的,是做这酒菜的人下的毒。”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下毒?好人坏人,能看得出来吗?”
“我会看相,能看出来。”
“真的?看相这玩意儿可信吗?我看玄乎。说句实在话,我小顺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好人。”小顺眨着乌黑的眼睛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顺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爷,你的疑心病,根本是多余的,小顺虽然没出息,却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聚仙客栈餐厅的人,就是再穷,也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爷,你老就放心吧。”
柳三哥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妙,小伙子啊,江湖凶险,安全第一啊。得,这杯酒,算是我的赔罪酒,咱哥俩把它干了吧。”
小顺见酒就乐,抓起酒杯,道:“客官你先别喝,看我小顺喝了没事再喝,所有的菜,你先别吃,我小顺吃了没事再吃,免得客官疑神疑鬼,连美酒佳肴的味道也品不出来了。”说着,一仰脖,咕咚一声,把一杯酒全干了,又在每样碟子里夹了菜,管自大嚼起来。
小顺笑道:“这一下,客官放心了没有?”
柳三哥道:“放心放心,说句良心话,我这人嘛,胆子生来就小,疑心生暗鬼,常常搞得草木皆兵,有时想想,自己都觉着好笑,可没法改,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小顺道:“人的脾气是天生的,没个改。”
三哥哈哈大笑,也把杯里的酒干了。
小顺斟上酒,道:“嗨,客官,我这人呀,跟你正好相反,胆子特别大,就怕一件事。”
“啥事?”
“挨饿。若是让我饿三天,我啥事儿都敢干。”
三哥道:“是嘛,民以食为天嘛。”
小顺道:“客官,吃菜呀,吃,没毒,哪有那么多坏蛋啊,哼,坏蛋若是遇上我小顺,讨不了好去,我小顺可不是好惹的。来,干,这杯酒,祝客官一路顺风,心想事成,生意兴旺,财源茂盛。”
“谢谢。”
他俩又干了一杯,小顺脸红了,脖根儿也红了,一个劲儿的劝酒,他道:“这烧酒是纯高粱醸的,度数高,足有六七十度,号称一壶倒,意思是再好的酒量,喝了这一壶,也得醉倒。不是小顺吹,我人小酒量大,别说这一壶酒,就是连干两壶,也休想醉倒我小顺,信不信,客官,咱爷儿俩再干一杯。”
小顺也不等三哥举杯,又是一仰脖子,干了一杯。他道:“不怕客官笑话,小顺我就好这一口,要么不碰酒,只要一沾上,非得喝个尽兴,请客官多多包涵,要是老板责怪下来,一定得美言几句,小顺费话多,却不敢放肆,客官总是客官,衣食父母嘛,小顺就是灰孙子,就是喝醉了,也他妈的是灰孙子。客官要小顺干啥,小顺就干啥,交我这样的朋友,绝对够意思,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是埋汰我,我他妈的连皇帝老子也不买账。”说着,咕咚,又干一杯。
三哥笑道:“小顺,你醉了。”
小顺斟上酒,道:“醉啥醉,这叫话多,不叫醉。酒这玩意儿,一落肚,不知道咋搞的,话就多了,说的全是知心话,没一句虚头巴脑的费话,全是掏心窝子的真心话。信不?”
三哥道:“信,我信。”
小顺往嘴里丢了几粒花生米,道:“客官,爷,你刚才说沈掌柜是不是特别关照你,我说他对客人都一样,现在看起来,沈掌柜对你还真是格外关照呀。”
三哥道:“何以见得?”
“刚才我去买酒菜,沈掌柜在走廊上碰到我,问:干啥去?我道:长春的客官要我去办酒菜。沈掌柜问:长春的客官是赶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对吗?我道:是呀,怎么啦?沈掌柜道:没啥,随便问问,马是黑色的吗?我道:是,是黑色的。沈掌柜道:通知马厩的马夫,不要把客人的马与马车搞混了。我道:混不了,小的记着呢。沈掌柜道:那就好,你走吧。小人现在想想,这事儿有点怪,我来聚仙客栈有三个来月啦,掌柜的从来不顾问马厩的事,今儿却格外关心起来,好象对客官你,是有点特别关照呀。后来,我办完酒菜回来,刚进西院,就见沈掌柜从你房里出来,当掌柜的走到假山旁时,假山阴影里又闪出一条汉子来,那人长得虎背熊腰,面目没看清,反正从来没见过,掌柜的对他附耳道;你就住西屋吧,先歇着,到时候再说。那客人点点头,也不作声,也不带行李,管自进了西屋。掌柜的见我来了,微微一愣,问道:小顺,干啥去了?我道:给长春的客官办酒菜去啦。掌柜道:可得上点儿心,把客人伺候好了。我道:这个自然。说罢,掌柜的管自走了。哎,爷,我怎么总觉得那条陌生汉子,阴气逼人呢,心里瘆得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