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而行,再过一日就能到吕宋了。
小明在船上已经过了数个夜晚,渐渐地不再晕船。依照当天上船时所说,他第二天就主动地操起了烧饭的任务。二十来个大男人的食量着实不小,还好这些人每天只吃两顿。小明天不亮就起来跟铁岩练功,待守夜的喽罗们交班之后,便开始准备一天的伙食,每顿吃完刷锅洗碗的活自然也包揽。这样下来,只有午后有些许空闲,可以在甲板上稍稍躺一会儿。每天到最后都觉得骨头散了架一般,可他不敢让人看出来,咬咬牙挺一下似乎也就过去了。他的厨艺虽谈不上很好,但对付这些粗人已是绰绰有余,几顿下来,全船的人对他都已另眼相看。
自从第一晚惊魂之后,小明很机灵地从不落单,见到李二也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几天下来对船上的人物多多少少有了几分了解,而这些都是从哈桑口中听来的。
说起头领铁岩,是浙江福建沿海一带官府痛恨的人物。他出生宁波一户中人之家,在家里排行第二,上头有个自小残疾的哥哥,父亲开了个药铺,家里的日子虽不富裕,但父慈子孝,是邻里羡慕的好人家。铁岩自幼臂力过人,喜好枪棒,五六岁时就在城里的武馆拜了师傅,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已是武馆里最出色的弟子。为了更上一层楼,铁岩不顾父母反对,离家出走,因机缘巧合拜在少林门下学得了数门绝技,最善单刀与擒拿。学成后因挂念家人,回来在宁波府里找了个差事,不久就因为武艺超群升任了总捕头。那时铁岩的父亲年事已高,在家人的劝说下雇了个人照看店铺,在家颐养天年。铁岩在府衙里干了三四年,侦破大小案件无数,深得知府信任。更难得的是,他一人照顾全家,上下打点得十分周全。即使公务再繁忙也从不撇下家人。就这样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安度日,在当上总铺头的第四个年头,有人给铁岩说了一门好亲事,不久就要娶新娘过门。可就在这时候,出了一桩事。
一日东城卖汤圆的老头忽然到衙门口击鼓告状。这卖汤圆的老头姓高,做得一手好汤圆,膝下有子早逝,只留得一个孙女相依为命。城东的这家汤圆铺虽小,但是几十载经营有道,是宁波府城里有名的店家。知府升堂一问,原来几日前有一名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在高老汉的店里吃汤圆,看上了高老汉的孙女,不顾人家姑娘已经许了人家,偏要讨去做偏房。老头儿不允,他隔日便派了家丁来扔下十几两银子将人强抢了去。这天正巧碰到了铁岩在堂上当班,一听之下气不过,立马向知府要了令牌,带着一拨衙役向那公子暂住在郊外的庄园去拿人。到了庄园,却见那公子趾高气扬,对铁岩道,他父亲就是浙江的按察使崔大人,如果敢和他过不去就是不想要饭碗了。岂知铁岩最看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官家少爷,二话不说,先将这公子和其手下的一干家丁教训了一顿,然后锁上带到了府衙。可是知府到底是个读书人,多年官场,晓得厉害关系,胡乱过了堂后便私底下和崔公子陪不是,请了最好的郎中来给他治伤,又摆酒席招待,好言相劝,最终说动崔公子多给了高老汉五十两银子,这案子就算结了。铁岩虽然气愤,可也无可奈何。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数日后铁岩奉命往舟山办案,一去十多天,回来后却得知家里出了变故。铁岩的哥哥铁顺生有顽疾,腿脚不灵便,心智也有些障碍,平日里干不了什么营生,只能在家帮母亲做些杂活。这天铁顺受母亲所托,到自家药店里去拿一些当归。刚从店铺里出来不久,便被几个人拖到一个小巷中,塞上嘴一阵拳打脚踢。铁母在家等了半天还不见儿子回来,心中焦急,正待出门寻找,却见邻居们将不醒人事的铁顺抬了回来,并有好心人马上去请了郎中。铁顺原本就身体虚弱,那里经得起几人的殴打,被打断了数根肋骨,脏腑出血,幸好还捡回了一条命。问起众人,大家七嘴八舌,也都不知道他是被谁打的。铁岩从舟山回来,见大哥被人打成这样,惊异气愤之下,却无从查起。两日后的一天夜里,铁岩发觉后门外似乎有人走来走去,于是不动声色地前去查探,果然有两个家丁打扮的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趴在墙上朝他家里看。铁岩立即联想到大哥被打的事,二话不说,将两个人揪进了后院。逼问之下,原来那两人是崔公子的家丁,那天受了公子之命,来教训铁岩的家人,在药店外把铁顺打成重伤,事后家丁们也怕出人命,于是两人晚上偷偷来查看,不想那么容易便被发现了。
铁岩怒火中烧,崔公子找自己也就罢了,知道报复不成便往自己家人下手,决不能就这样放过这个无耻小人。当天晚上,铁岩不顾父母劝阻,押着两个家丁独自闯进了崔公子的宅子,将崔公子打折了一条腿。第二天,铁岩冷静下来之后,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桶了大楼子,于是自己到知府那里投案自首。知府明白前因后果,也有心为他销案,于是一面暂时将他收监,一面安顿崔公子。原本打算过了这风头就把铁岩放出来。可是崔公子是按察使大人的独子,那崔大人爱子心切,黑白颠倒,立即向上参了一本把知府大人调到别处任职。知府走前托人给下任知府留了一封书信,说明事由,请他把铁岩放出来恢复原职。可谁知,新来的知府是崔大人的学生,于是便把铁岩的案子给压下了,从此不闻不问。铁岩在狱中多次托交好的衙役向新知府请求重审,但都被新知府以案子已结而拒绝了。就这样,在牢里一待就是一年。
就在那年的冬天,宁波一带连日霜雪不断,瘟疫爆发。平日铁岩的母亲都会定期托人送来衣物酒食,可这回已经快一个月了没有家人的一点消息。许多衙役也染上了病回家歇息了。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熟人,答应帮他去家里看看。那人回来对铁岩道,他家二老都身染重病,看来快不行了,而他的大哥在几天前已去世,都没人来收尸,还是邻居给凑了一副薄皮棺材。自从铁岩入狱,新知府上任后,铁岩的父母曾经几次三番托人打通关系请知府重审案子,花费不够,便变卖了药铺,可次次都是石沉大海,如今已是家徒四壁。
这些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时间令铁岩如坠冰窖。就因为一次冲动教训了恶人,换来家破人亡,而自己却还在这里守法坐牢,妄想有朝一日仍旧做回他的良民!
次日,宁波城中消息四起。前总捕头铁岩越狱,打伤数十府兵,绑架知府,以知府的人头要挟,带着重病的父母强开城门而去,不知其去向。再后来,浙江福建一带的绿林道上出了一名大盗,专门抢劫贪官污吏,凡所到之处,当地的守军都拿他没有办法。过了几年,铁岩手下人手渐多,又正好认识了一些出海经商的人物,便改行做了走私,近年来在南洋一带做私盐军械生意,收益颇丰。
哈桑将船上每个人物的故事都讲得绘声绘色,小明不时听得唏嘘不已。
一日,哈桑将自家的故事也告诉了小明。原来,哈桑的家里原是巴格达的富商,世代到中国做生意,经营香料,丝绸和瓷器。而阿里原是哈桑家的保镖。几年前,哈桑随父亲的船队来中国,半路上遭逢了马六甲最凶猛的海盗团伙,商船被劫,哈桑的父亲和船上所有的水手都被海盗杀死,只有他和阿里两个人乘乱驾着一只小船侥幸逃生,后来遇上了铁岩的船才捡回性命。铁岩看阿里是个好手,哈桑又识字,会算术,于是便同意了他们入伙。哈桑对小明讲,铁岩是个好人,跟着他不吃亏,以后待赚够了钱,仍旧要和阿里买艘船回老家去。哈桑那一箱子的书,都是这几年零零散散买来的。他说,在他老家,读过中华圣贤书的人是很受尊敬的。所以这几年他都在学习,可是身边没人交流,一直没什么长进。哈桑还知道许多他们国家的故事。心情好了晚上会讲几个给小明听。故事里的世界在小明听来很神奇,暗暗琢磨着以后也要去看看。
船行数日,眼看就快要到吕宋岛了。
这天下午,小明洗完了锅碗,坐在桅杆底下看巴隆制作弩机。巴隆是个暹罗人,祖上移居云南,制作缅刀为生,后来一支族人加入了远征云南的明军,战后因为制作兵器的手艺非凡而随着明军主将回到南京。巴隆年轻时曾在南京的神机营里充当制作火器的工匠,后来有一次失手引爆了火药库,炸成重伤,半边脸都烧焦了。上面看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就没有再加追究,赶出军营了事。因为面容丑陋,生性内向,常常被人视为怪物。伤愈后巴隆到一处小县城开了个铁匠铺,打造农具为生。但是他从小喜欢制作兵器,平日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喝点酒就是在自家工棚里私自打造各种稀奇的武器。一次偶尔的机会被打算做军械生意的铁岩发现了,如获珍宝,马上拉他入伙。这个人话极少,一般就自顾自躲在角落里摆弄。这几艘船上的火炮都经过巴隆的改良,射程比一般火炮足足多出十几丈,而且准头极好。所以,虽然这个人怪了些,但有本事,大家还都让他三分。小明因为那天晚上,巴隆的出现让他逃离了李二的魔掌,心里挺感激,觉得巴隆虽然丑,但是个好人,所以常愿意坐在巴隆边上看他摆弄各种稀奇的玩意儿。
小明一边看巴隆修弩机,一边听见张虎和王大头在说,怎么眼看快到了,林祥还不来接应。小明扭头看了看站在高处的铁岩,见他此时正极目嘹望,神情似乎有些紧张。小明站起身来,向船舷外望去,万里碧波,风平浪静的,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于是伸了个懒腰,到后舱去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