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经纬退下之后,陈公鱼转身朝后寺深处的塔林行去。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禁地中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
也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陈公鱼十分刺目显眼。
陈公鱼漫步而行,如入无人之境,未见有僧人阻拦,也未见传闻中的苦行僧人现身,只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走到塔林的最深处,有一方古旧的石台,一名枯瘦老僧跌坐于石台之上,整个人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一般,长眉垂膝,感受到来人未曾掩饰的气息后,老僧略显吃力地睁开眼睛,望向这个后辈儒生,皱了皱白眉,缓缓开口道:“檀越,你又来了。”
陈公鱼在石台的三丈外停下脚步,轻轻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意态闲适,似乎没有将老僧放在眼中。要知道这位老僧可是比当今佛门主持还要高出一辈的前任罗汉堂首座,曾经的佛门三大士之一,也是张无病进入佛门的引路人,在佛门老主持圆寂转世之后,他卸任罗汉堂首座之位,来到大报恩寺隐修,其无论境界修为还是资历辈分,都堪比道门的尘字辈大真人。
这位在佛门乃至整个修行界都是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缓慢地伸出一手,开始转动手腕上的念珠,数珠二十有三,然后念珠断裂,散落一地,老僧看着身前四下滚动的念珠,言语中带着几分了然之意,轻声道:“檀越,贫僧已经不是当年的贫僧了,有些事情贫僧已是无能为力。”
“佛祖教导弟子不打诳语。”陈公鱼不急不躁道:“老和尚莫要言而无信。”
老僧合十道:“贫僧非是妄语,而是随世而移,当年贫僧答应檀越时,贫僧是罗汉堂首座,如今檀越来见贫僧时,贫僧只是一普通佛门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语,情理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陈公鱼摆了摆手道:“和尚,我不跟你玩诡辩机锋那一套,我有正事。”
老和尚反问道:“三十二年以来,檀越共见了贫僧四次,又有哪次不是正事?”
陈公鱼道:“和尚你不也是每次都答应我了吗?你自己心中明白,天底下的修士就这么多,既然道门中兴,广收天下门徒,那么佛门就只能人才凋零。看看如今吧,道门中那些和你同辈的大真人,早就觅地享清福去了,等闲不会现身,而你们佛门呢,青黄不接,还要靠你们这些老人出面支撑,若非如此,和尚你当年也不会跟我定下那个盟约。”
老僧沉默许久,轻轻叹息,“当年贫僧在与檀越结盟之前,曾经面见萧皇,那时的萧皇初登帝位,满腔宏图大志,贫僧劝诫萧皇少造杀孽,多积福德,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皇图霸业也只是黄土一捧。可萧皇却回答贫僧说,佛门总是劝人放下,殊不知要先拿起来然后才能放下,富贵也好,大业也罢,他都尚未完全拿起,又何谈放下?”
陈公鱼笑道:“这话听着是他的口气,我记得那一年应该是黄龙二年,你去得不是时候,听听那时候的年号,黄龙,正是腾龙九霄之际,又岂能听你之言?如果你再等上几年,等到他把年号改为太平的时候,说不定他就信你那套说辞了。这时候的他啊,旧伤发作,生不如死,再也没有什么黄龙之志,只剩下苟且偷生之念。妄图用一个太平年号来自欺欺人,到头来天下得太平,他却是求不得太平了!”
虽然是在说大齐的太祖皇帝,但陈公鱼的语气中却是没有多少恭敬的意思,反倒是有不少戏谑和幸灾乐祸的味道。
此言若是落入朝廷的耳中,就算他是儒门大先生,那也是大逆不道之罪。
老僧却是不以为意,只是摇头苦笑道:“檀越到底意欲何为?”
陈公鱼犹豫了一下,然后盯着老僧缓缓说道:“我想戴一顶白帽子,想了六十年了。”
即便是以老僧的心性修为,听到此言后,也有一瞬间的惊骇难言,然后连连摇头叹息,“檀越所图之大,实在出乎贫僧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