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尴尬的转折期,读者顿有“生不逢时”之叹。“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当与事情,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是《我这一辈子》里的主人公丢了裱糊业,改做巡警的原因。热兵器时代来到后,沙子龙的枪再厉害,在乱世中,安能抵过子弹与大炮?
因此,从开始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笼罩着壮烈凄凉色彩的生命。“镖局”和“客栈”之间,连接着沙子龙已经走过的漫长生活道路,其处境被整体性揭示出来。
这都是表层的意思,老舍写作时的意思,许多评论家能读到的意思。其实,意思还更深、更多。比如,现代教育也存在类似误区。
从小学到中学、大学、研究生,我们学了多少东西,可究竟哪些真是有用的呢?毕业之后,多少人改了行,学得的丢了多少!
好不容易有了一份事业,做出一番作为,中途却碰到失业、被淘汰,人到中年,要再去寻找新的职业……其心理,也该与沙子龙一样吧?
再者,很年轻的时候,老舍自己就学过拳棒,也买过刀枪剑戟。在青岛教书时,他房前院子里还专辟出一块场子来,架子上插有十八般兵器,用于习练、健身。现代许多人,动不动也有买刀耍剑的,晨间舞练一回,强身健体。甚至女子也有学防身拳脚的。
太平世道,谁还能出门就带枪炮?武艺却什么时候都能带,不定什么时候就发挥用场,最不抵可以用来强身防贼。沙子龙要能再世,开个武馆子,谁说就一定英雄无了用武之地?
在“现代化”取代“传统”的过程中,有多少宝贵遗产,许多的好技术,不传了,就这样葬送。可见,与其说沙子龙是清醒的,不如说他很不开通。不是时代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时代。
作者未必意识到了这点,只在批其落后、荒唐,但到底未忘人物身上引人佩服的东西。
台湾散文家董桥曾说:一个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是沉闷、堕落的。而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也注定是干枯的。
传统里的精髓,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支柱,是宝贵遗产,很难说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有用无用,多半是急功近利的人们的硬性指派,“唯物”使我们不再具备长远的眼量,不再具备目标理想,而丧失精神、灵魂层次的追求后,“人”离着“非人”,已没有几步远了。
不过,这是现代人能读出来的东西,放在当时,应该顾不到。艺术作品是可以常读常新的。
《老字号》和《断魂枪》所蕴涵的意义、情绪很接近,耐看而不好懂,有味而见不到底,能够看出老舍作品的模糊性、深刻性和多义性。
正派规矩、讲信用的老字号“三和祥”倒了,胜利的那方“正香村”,却是以“三和祥”不屑的方式发的财:满街上去拉客,走的是歪门邪道,不对顾客说一句实话,一年到头大喊降价,把假货当真的卖,以东洋货充西洋货……为了自家生意,简直不择手段,反倒越来越兴隆。
如此,“正派规矩”、“讲信用”,不合潮流,有什么用呢?灵活应变、弄虚作假,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体现出作者的感伤与无奈。
情感上,我们都倾向于老字号。而在理智上,我们又要接受、肯定新生的“正香村”,对新生中的“道”,却并不就全盘肯定。
因此,怀旧,但并不彻底,该弃的当弃;创新,但并不过度,有一个底线,有待于“怀守”。
这些东西,理论上谁都分得清,落实起来却难免要变形走样,分不清、划不清——那是一个连带的整体,砍了脑袋,却盼着他还能活蹦乱跳,显然是莫衷一是的“两难”选择。
《老字号》所反映的主题就伟大了。因为一切“两难”,永远都是没有正确答案,却充满探究不尽的魅力的。
屈辱地“活”,还是勇敢地“死”,曾经缠绕过哈姆莱特(莎士比亚:《哈姆莱特》。)。做着国王时,李尔(莎士比亚:《李尔王》。)不许手下人说真话,处罚了说真话的小女儿;剥夺一切,扫地出门,经受磨难,成为普通人后,他方才明白到真话有多重要:却疯掉了,明白也没有任何用场了。
绝对的权力使人性异化,假如李尔能重获话语权的话,那么他还会从“明白”而如此循环,那他明白时好呢,还是不明白时好?
《李尔王》、《哈姆莱特》就带上了永恒的品性。《老字号》当具有同样 的艺术魅力。
此文简短,无妨赏析:
过了节,检查日货嚷嚷动了。周掌柜痪了似的上东洋货。检查队已经出动,周掌柜把东洋货全摆在大面上,而且下了命令:“进来买主,先拿日本布;别处不敢卖,咱们正好作一批生意。看见乡下人,明说这是东洋布,他们认这个;对城里的人,说德国货。”
检查队到了,周掌柜脸上要笑出几个蝴蝶儿来,让吸烟,让喝茶。
”三合祥,冲这三个字,不是卖东洋货的地方,所以呀!诸位看吧!门口那些有德国布,也有土布;内柜都是国货绸缎,小号在南方有联号,自办自运。”
大家疑心那些花布。周掌柜笑了:“张福来,把后边剩下的那匹东洋布拿来。”
布拿来了。他扯住检查队的队长:“先生,不屈心,只剩下这么一匹东洋布,跟先生穿的这件大衫一样的材料,所以呀!”他回过头来,“福来,把这匹料子扔到街上去!”
队长看着自己的大衫,头也没抬,便走出去了。
这批随时可以变成德国货、国货、英国货的日本布赚了一大笔钱。
有识货的人,当着周掌柜的面,把布扔在地上,周掌柜会笑着命令徒弟:“拿真正西洋货去,难道就看不出先生是懂眼的人吗?”然后对买主:“什么人要什么货,白给你这个,你也不要,所以呀!”于是又作了一号买卖。
客人临走,好像怪舍不得周掌柜。辛德治看透了,作买卖打算要赚钱的话,得会变戏法、说相声。周掌柜是个人物。可是辛德治不想再在这儿千,他越佩服周掌柜,心里越难过。他的汗由脊梁骨下去。打算睡得安稳一些,他得离开这样的三合祥。
可是,没等到他在别处找好位置,周掌柜上天成领东去了。天成需要这样的人,而周掌柜也愿意去,因为三合祥的老规矩太深了,仿佛是长了根,他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
辛德治送出周掌柜去,好像是送走了一块心病。
对于东家们,辛德治以十五六年老伙计的资格,是可以说几句话的,虽然不一定发生什么效力。他知道哪些位东家是更老派一些,他知道怎样打动他们。他去给钱掌柜运动,也托出钱掌柜的老朋友们来帮忙。他不说钱掌柜的一切都好,而是说钱与周二位各有所长,应当折中一下,不能死守旧法,也别改变的太过火。老字号是值得保存的,新办法也得学着用。字号与利益两顾着——他知道这必能打动了东家们。
他心里,可是,另有个主意。钱掌柜回来,一切就都回来,三合祥必定是“老”三合祥,要不然便什么也不是。他想好了:减去煤气灯、洋鼓洋号、广告、传单、烟卷;至必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减人,大概可以省去一大笔开销。况且,不出声而贱卖,尺大而货物地道。难道人们就都是傻子吗?
钱掌柜果然回来了。街上只剩了正香村的煤气灯,三合祥恢复了昔日的肃静,虽然因为欢迎钱掌柜而悬挂上那四个宫灯,垂着大红穗子。
三合祥挂上宫灯那天,天成号门口放了两只骆驼,骆驼身上披满了各色的缎条,驼峰上安着一明一灭的五彩电灯。骆驼的左右辟了抓彩部,一人一毛钱,凑足了十个人就开彩,一毛钱有得一匹摩登绸的希望。天成门外成了庙会,挤不动的人。真有笑嘻嘻夹走一匹摩登绸的嘛!
三合祥的门凳上又罩上蓝呢套,钱掌柜眼皮也不抬,在那里坐着。
伙计们安静地坐在柜里,有的轻轻拨弄算盘珠儿,有的徐缓地打着哈欠,辛德治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可是着急。半天儿能不进来一个买主。偶尔有人在外边打一眼,似乎是要进来,可是看看金匾,往天成那边走去。
有时候已经进来,看了货,因不打价钱,又空手走了。只有几位老主顾,时常来买点东西;可也有时候只和钱掌柜说会儿话,慨叹着年月这样穷,喝两碗茶就走,什么也不买。
辛德治喜欢听他们说话,这使他想起昔年的光景,可是他也晓得,昔年的光景,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条街只有天成“是”个买卖!
过了一节,三合祥非减人不可了。辛德治含着泪和钱掌柜说:“我一人干五个人的活,咱们不怕!”老掌柜也说:“咱们不怕!”辛德治那晚睡得非常香甜,准备次日干五个人的活。
可是过了一年,三合祥倒给天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