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跑了……满城是血光”(《我的母亲》),“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碳,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象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静寂,静寂,火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结到一处,通明,纯亮,忽忽的响(《我这一辈子》)。
城里的守兵,为着民族气节,更为着一个腐朽不堪的王朝,拼死抵御敌寇。
舒永寿也在正阳门阻击,用的是老式抬枪,需要随放随装火药。
不幸,敌人的子弹打着他身边的火药,同时把他身上的火药燃着,他遍体烧伤,爬进南长街一家粮店,即现在的西华门副食商店。
里面没有人,全跑了。他就一直躺在那里。
后来还是他内侄败下阵来,闯进去找水喝,才发现了他。见他浑身都烧肿,已不能说话,只颤抖着将一双因脚肿而脱下来的布袜子和裤腿带交给内侄。
内侄想把垂死的姑父背回家,可外面正乱,慌忙逃出去,急急去报信,进门就“放声大哭,把那双袜子交给了我的母亲”。这便是老舍父亲留下的遗物,后来被埋在坟里。
他坟里只埋了这一样东西和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年幼时,老舍母亲每年都要有几趟,带他到城外的舒氏茔地来上坟: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月牙儿》三章。)。
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咱们是旗人,你父亲阵亡了,他原是正红旗下的一名“巴亚喇”。日后,这位“巴亚喇”留下一只腰牌,是他上下岗所用的通行证,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证明其长相特点的“面黄无须”四个字。(满语里的“巴亚喇”,汉语里指“护军”)母亲多次讲到他怎样失去父亲。“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吐了一口气》)父亲死后,联军又挨家挨户搜抢财物。
这些兵上来就刺死了老舍家的狗,再翻箱倒柜。小儿睡眠正酣,未出声,倒扣在一只破旧的空箱子下,险些被压死或刺死。可见兵燹之祸,无论起因如何,对普通百姓来说,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深重灾难。
因此,姑母再次惊奇道:“洋鬼子这么翻腾,这小子居然还睡了一觉,这事真邪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兴许咱家祖坟上真的要冒青烟了。”
那以后的日子,孤儿寡母,怎么活过来的,老舍自己都说不清。
好在他将说不清的一切全部揉进生命精神以及日后那些不朽的小说人物的形象里去了,无论是最初的《老张的哲学》、《二马》,还是盛期的《离婚》、《猫城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月牙儿》,或者是晚年的《茶馆》、《正红旗下》,都成为可以触摸感知的悲凉世界,对着这乱世进行控诉和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