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公公吃得正带劲,窗外那棵躬腰的柚树经不住突来寒风吹打,把满身的树叶摇得哗哗响。那风就像一个奔跑着的幽灵,跳进窗台,在黑面公公屋子里打了一圈,然后毫不犹豫灭了黑面公公眼前那盏破油灯。黑面公公放了碗,摸索着来到碗柜旁,伸过手,顺利取下柜顶那盒油漫漫的火柴。呲的一声,豆大的火苗霎时照亮了黑面公公的脸庞。幽灵终究没放过那点火苗。黑面公公鼻孔里闻了股香喷喷的硫磺味,马上又蹿进一股恼人的烟味。黑面公公骂了一句“入你妈妈的。”再掏火柴时,明显感到里面的棍儿不多了。呲的又是一声,刚擦出火花,又没了,同样留给他一股淡淡的香。黑面公公将最后一根火柴郑重其事地划着。亮了。火苗朝两边摆了摆,直了。黑面公公取下豁了口的肚子像怀了孕的玻璃灯罩,把灯点上,端了碗,准备继续吃。嘴巴还没动几下,凉瑟瑟的幽灵再次扑来,灭了他那盏破灯。
屋里死一般地静。
柚树叶啪得更响了。黑面公公从火堂抽出一根柴火,在黑沉沉的屋内时隐时现地划出一道火线。终于从屋角摸到了那块厚墩的松油枝,又摸到一把柴刀,一阵猛劈。然后抓起一个卷了头的薄松枝片,对了柴火吹。不多久,黑面公公手里就捏上一道坚挺的火把,照得自己满是亮堂。黑面公公将火把搁在火堂边的青石板上,叭唧叭唧吃他的饭,吃得脑门上的青筋一缩一胀。
照规矩,黑子是今晚该回来的,而且是该吃过晚餐回来。黑子不是黑面公公的女人,也不是他儿女,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猪,更确切地说,是一头专门给人家配种的公猪。溪口村方圆几十里,就黑面公公养这种猪。乡下人不叫它公猪,统统叫猪郎牯。大凡在乡下,一般人家是绝不会养猪郎牯的,除非他(她)无儿无女,孤家寡人。家有猪郎牯,仿佛代表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代表着一种没落。黑面公公本不是没落的一代,但运气不好,懂事的时候,就解放了。其实,黑面公公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差。因为是个地主崽,所以一直没人敢要他。等政策有了松动,他又不怎么急了。有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女人曾与他生活过两年,一直没怀上,那女的跟着别人走了。留下黑面公公和他的老娘。老娘死后,这栋飘飘摇摇的小木屋里就只住着黑面公公一个人。后来,也就有了黑子。黑子长得很魁梧,项背上的黑毛很粗,嘴巴也吓人地扁,特别是屁股后面那两个油亮亮的球,黑乎乎地甩着,很是阳刚。一旦放出来,黑子准会轻而易举地雄气赳赳地寻着别人家的猪栏,即使有孩子在路前挡道,它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吓得挡道的孩子退倒在地上,哇哇直哭。黑面公公一面在火堂边洗脚,一面想着黑子的事,脸上不免带了一丝笑。
黑子如果这时候回来,黑面公公一定会去摸摸它的头,看它是否伤了元气。板栗冲的路不好走,都这时辰了,黑子要是回,肯定走得很辛苦。黑面公公叹了口气,去倒他的洗脚水。屋门外那个长长的木栏屋,就是黑子的家。下午的时候,黑面公公还特意到禾场里抱回一垛稻草,他想,黑子这几天连续作战,肯定是耗了体力,伤了元气。它真应该回家好好休息一晚了。那些赶了黑子的主子们,又不全讲良心,既要黑子使足劲,又不愿给它足粮吃。为防止这种伤心事发生,黑面公公通常会在黑子回家的时候,给它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差不多又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黑子回家的迹象。黑面公公有点心冷。照规矩,黑子是该回来的。黑面公公举了松枝火把,来到屋外的泥塘口,孤零零地站着。板栗冲方向的山看不出究竟,像是被人搬走似的。山那边没有丁点儿星火,夜空也没半颗星,整个村子都沉浸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王胡子家的狗,偶尔发出几声叫,异常空旷地回荡在山湾里。
外面凉得怕人。黑面公公蹩进火堂边,用铁铗拔过来一大团火星,撩开里衣,露出肚皮,对着火星子们猛烤。
黑子在的时候,这时辰,黑面公公早就进了被窝。可是,黑子还没回,他有点不放心,他一定要等黑子回来。村里好像还有人没有睡,甚至还有人在淡淡的灯光下吃晚饭。偶尔听到大人的骂声:入你妈妈的,从牢里放出来的呀?接着,就是娃儿的哭声。好像还打烂了碗。大人在骂:你再哭,把你挑出去埋了!
如果不是青胡子那么狠,黑面公公也不会是五保户。几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天晚上,黑禾田唱老戏,锣鼓已经敲了好一阵,台上也有人在翻筋斗。自己坐不住,悄悄来到溪口禾田的草垛边,静静地等。戏台上包大人出场的时候,溪那边过来了人,后脑壳上扎了一个恍悠悠的鸡尾巴,不用多猜,那当然是桂花。桂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了,我当时的心扑咚扑咚地跳。和桂花在草垛下刚坐上几分钟,还没说上几句话,后面就跳出来青胡子。把我和桂花都吓了一惊。青胡子凶神恶煞地一把抓了我的头发,铁着脸骂:入你妈的黑面,你这个地主崽子,也敢勾引我家桂花?你今晚怕是骨头在痒了?!接着,又跳出来一个鳖口、一个崩子狗。青胡子吼着对鳖口说:快把桂花拉走!青胡子要崩子狗从背后把我死死抱住,他那只鬼手像铁铗一样,在我腿窝子里用力捏。那比后来王五整我这个地主崽时还要痛。开头好像是气门被堵了,越捏越紧,越捏越堵。我知道,对面戏台上的包大人肯定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威武地摇着他的头。陈世美也应该出场了,他要剁那个陈世美……我分明感到陈世美的可恶,包大人也可恶了,宋皇帝也可恶了……青胡子也可恶了,我自己也可恶了……什么都可恶,全世界都可恶……一切都乱套了……我在一切都可恶的挤压中,忍受那撕心烂肺的痛。我叫得恐怕比台上的包大人还要响亮。透过泪的视线,我看见桂花在那边跳脚,她仿佛要冲过来,却被青胡子几耳光。青胡子对着桂花吼:你再过来,我就把这个地主崽给剁了!你信不信?——几十年的事了,过得也真快。黑面公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前天,在黑禾田的场份上,黑面公公遇到了桂花娘娘。桂花娘娘守着几个黄橙橙的柚子在卖。黑面公公本想回避她。桂花娘娘搭腔了,说:拿个柚子去吧,不酸!黑面公公心窝子跳得很厉害,翘起胡子说:不要不要,我家有一棵呢,还是沙田柚,我划不到这东西。黑面公公想走,桂花娘娘又说:还喂猪郎牯么?黑面公公“嗯”了一声。桂花娘娘又说:我家那个要死的,最近总是打转转,潲也不呷,怕是走草(发情)了。黑面公公笑了笑。桂花娘娘正经地说:后天我来你那赶猪郎牯。黑面公公又嗯了一声,已经跨出几步远,但他马上站定了,返过身,低低地说:你难得走,我把它赶到半路上来。桂花娘娘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有人要买她的柚子。想起这个让自己绝后的女人,黑面公公有点爱恨交加。嗯,桂花也可怜,嫁了个支部书记的儿,可惜生下的都不太中用,老大是跛子,老二又是哑巴,老三老四老五算也正常,可惜又都是女娃子。那个支部书记的儿也真不争气,播下一窝种,身体又不好,累了桂花,还让她守寡七八年。作孽呀——
叹息声中,屋外有了动静。是黑子的脚步声。
“黑面公公,黑面公公呀——”毛鸡公在屋外大声喊。
黑面公公走出去,看见毛鸡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捏了根长毛竹。黑面公公顿时心里发虚。毛鸡公说:黑面公公,我今天送晚了些。黑面公公说:我家黑子吃了吗?毛鸡公说:吃了,还是糠食呢!毛鸡公又说:我家那死×架子太小,受不起你家黑子,爬了十多个回合,勉强进去两次,也不知道中彩了没有。黑面公公说:你怎么能用竹子赶它呢?毛鸡公说:怎么啦?黑面公公毫不客气地说:我说你毛鸡公就是毛鸡公,你没听说赶猪郎牯最要不得的是用竹子赶么?毛鸡公不明其中道理,也不再过问,伸了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壳,憨憨地笑。黑面公公迅速来到猪栏边,翻身进去,摸着浑身油黑的黑子。黑子仿佛也认识他,跷起它那张格外宽泛的嘴,对着黑面哼哼地应。黑面又去摸它的肚子,发现里面着实有些胀,这才放心出了栏。收过毛鸡公的钱,黑面公公说:不回去了么?毛鸡公说:明天还要上山摘菜油籽,就不歇了。黑面公公也不留他。他毛鸡公也太二百五了,拿着竹子赶黑子,也不知道他打了没有。
天刚麻麻亮,黑面公公就起来为黑子准备早餐。他点了松枝火,守在猪栏口,看着黑子叭哒叭哒进食。黑面公公摸着黑子的头说:黑子呀,加油吃,吃过饱,马上送你去做新郎,这一回呀,你可一定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使出你的猛招,让人家好好快活一回,知道么?黑子间或抬起头,望了黑面公公一眼,两扇耳朵扇得很雄伟。
鸡叫第三遍时,黑面公公就和他的黑子出发了。他们踩着黑夜里的最后一道暗光,满怀信心地走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