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无邪再次吃那天下至辣的“断魂椒”,原没想到要将心魔去除,仅为了彻底收服体内那桀骜不驯,不听调遣的阴火真气。若将控制了野兽邪毒的心魔比作亦敌亦友,那阴火真气则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诤友,对自己忠心耿耿,只不过见识有限,常好心做错事,而又脾气倔强,不肯低头而已。“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毛无邪遭逢大变后,屡次遭朋友叛卖,深知诤友可贵,再也不似以前般喜听恭维,钟剑圣这类诤友的话,他看似不理不睬,其实无不铭记于心。
收服诤友,尤其是性格倔强之辈,那可比收服死对头难得多。而阴火真气乃天地间灵气,应四火吉时而生,看不见,摸不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它没知觉,又似灵性无穷,说它有知觉,它又懵懵懂懂,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根本就如老鼠拉龟,无从下手。若以本身真气强行逼迫,甚至与野兽邪毒所化的心魔联手压制它,它偏偏宁死不屈。正人君子坏起事来,有时比奸诈小人更为可恶,毛无邪无奈,只得学古代看似昏庸的帝王,明知忠臣,也冷藏了不敢乱用,只有国难当头,才拿出来当作力挽狂澜的法宝。
这次丛林中恶战角冠恐怖鸟,毛无邪力尽,险些狼狈败阵,经细细反思,知道自己功力再深,也有衰竭的时候,须得不住吸纳青木之气,真气方能无穷无尽,源源不绝。须知毛无邪如今是外间武林公敌,三大绝世高手之外,想取他脑袋的人还有成千上万,智计百出者、勇悍无畏者与卑鄙无耻者比比皆是,较数十只恐怖鸟可怕得多,若耗尽功力时狭路相逢,哪里是跳进小河里便能逃得性命的?
木生火,吸纳青木之气,也就滋长了属火的野兽邪毒,同时五行相生,水生阴火,阴火真气也会愈来愈旺,会不会再次弄得毛无邪空有一身神功,却使将不出,谁也不敢打包票。要说这阴火真气护身之能,确实可让天下高手垂涎三尺,实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气到处,连口腔肠胃都柔韧异常,钟至尊曾出其不意,将那柄削铁如泥的“至尊”短剑飞射入毛无邪嘴巴里,都丝毫伤他不得。想来便是服下穿肠剧毒,也奈何不得肠胃,可说比野兽邪毒带来的钢筋铁骨更胜一筹。而疗伤之效,竟有几分类似那“不死神功”,无论多严重的内伤,也短时愈合,还不会昏昏欲睡。毛无邪对这阴火真气,当真又爱又恨。
一身“木五行”来自“波巴布”圣树,自然无法问个究竟,否则以双方的交情,圣树未必不肯告知老朋友如何与阴火相处。毛无邪被阴火折腾得一塌糊涂,甚至不惜自废了一半功力,才算遏制了阴火真气胡作非为的势头,但无阴火护身,他也不敢再乱用绝招“五行归一,一家独大”,生怕一个不慎,连自己都丧命在这绝招里。是得是失,算不清楚,也不愿去算。
吸纳了山都王体内的金铁之气后,毛无邪心智又深了一层,隐约觉得,这阴火真气也并非全然不肯为自己驾驭,只是须得经受世间最为难熬的痛苦,阴火方能与身心融合。李行尸此前似乎也想到这一层,因此建议毛无邪吃那“断魂椒”,毛无邪也不是未想过再次尝试,但那小小的辣椒,实比天下最残酷的刑罚更让他畏惧,总是不愿自找苦吃。
这番吸取地灵之气,毛无邪又闻过了天下奇臭,再次尝到了生不如死的人间地狱滋味,阴火真气却更为驯服了些。尤其金铁之气因土生金,在经脉内生效后,毛无邪对万物的感应猛增了十倍,阴火真气藏匿于骨髓,他已然明察秋毫,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如。回想钟剑圣指点自己吸纳地灵之气时的古怪神情,毛无邪也全然猜到了这二老的良苦用心,暗自感激。
阴火真气如诤友,若想诤友言听计从,非让他心悦诚服不可,历经苦楚磨难,正是最好的法子。若有阴火相助,毛无邪何惧极地冰寒,单人孤舟渡过这绵延千里的地下海洋也不易葬身鱼腹。看来相比集齐“兽五行”,与这阴火真气好好交心更为要紧。
如今几人看似在这神仙洞府里如鱼得水,实则隐患重重:毛伶因服过毒药,长得飞快,转眼到了最为顽皮的时候,风自如与二老为了照顾他,忙得团团转,哪里顾得上专心练功?七兄弟如今同心同德,自己这边连着毛伶也才五个人,本就势单力孤。武功最高的钟真命、钟紫薇兄弟都曾在毛无邪手里栽过跟头,不急着雪耻才怪,眼见这两人第一轮练功即将有成,李行尸与钟剑圣怎会不如坐针毡?李行尸欲冒险拼命,先行偷袭七兄弟,钟剑圣却老成持重,又无法对养育了二十年的七个义子下狠手,两老归根结底,全是为了他毛无邪。毛无邪若不奋发图强,如何对得起这两个老人?
心魔本因怨念而生,毛无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痛不欲生,满腔怨恨之意,以致有了心魔。而后不幸染上野兽邪毒,更为心魔所乘,数次险些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如今伤心之事已过了一年有余,风自如与毛伶填补了妻儿俱亡之悲伤,钟剑圣与李行尸赤诚以待,全心相助,也让毛无邪渐渐忘却被师父出卖的痛苦。心结既去,心魔也随之灰飞烟灭。
回头再看断崖下,混战的怪人尽数失去了踪影,尸山血海也不知何时消失。这一切,本是心魔迷惑毛无邪的幻境,既为引动毛无邪心底的魔性与杀意,又欲以此诬陷阴火真气,让毛无邪想尽法子将之驱除,扫清夺舍之路。心魔已不见,这些自然也就化为虚无。
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趟,竟然将心魔化去,可谓喜从天降!毛无邪仰天大笑,心中欢畅之极,但也有一丝怅然,这个死敌,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风自如四人却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毛无邪呻吟之声忽然化为欢笑,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四人包括毛伶都不顾安危,站在毛无邪身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静待毛无邪醒来。风自如早就觉得手臂酸麻,抱不动毛伶,将他放下,牵着他小手随时救应。她手心冷汗冒个不住,颤抖不已,连带着毛伶的手臂也如筛糠一般。
长笑过后,毛无邪翻了个身,总算睁开了眼睛,轻声说:“我要喝水。”
众人提得老高的心这才放下,风自如转身便去取水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晃了几晃,往后便倒。二老大吃一惊,正要各自伸手去扶,毛无邪从容坐起,及时深手托住了她的背心,就势一拉,风自如已在怀中。毛伶这才如同刚从噩梦中醒来,放开嗓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无力扑过来,两只小脚如钉子般钉在了原地,已然累得一步都迈不开了。
钟剑圣与李行尸交换了一个眼色,神色间有八分欢喜,也有两分惊骇。毛无邪适才将风自如抱在怀中的手势,似慢实快,轻柔自然,更由一个刁钻的角度出手,这小子的武功修为,似乎在无形中又有进境。吃个辣椒,武功都能上蹿一截,这是什么世道?老天对这小子也实在太好!两人看看地上抱成一团的两人,又看看大哭的毛伶,觉得自己不必插手人家的家事,转身走开,忙各自的事去。
“好小子,有点像个男子汉了!”毛无邪既不劝慰毛伶,也不救醒风自如,静等孩儿哭够了,这才站起来,走到毛伶身边弯腰在毛伶僵硬麻木的双腿上推拿按摩了几下,毛伶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毛无邪一手抱着风自如,一手已托住了孩儿的后臀,不让他摔伤,轻声道:“累了?睡吧。”
风自如终究只有七岁大,虽因服食毒药早早成年,心智终究比不得几十岁的常人,毛无邪令其尝到了爱恋的滋味,那是芳心所系,再无他属。所谓关心则乱,风自如明知毛无邪吃“断魂椒”仅受苦楚,绝不会致命,还是极其担忧,又要分心安慰毛伶,也实在难为了她。待见到毛无邪安然无恙,欣喜之下,忽觉神倦力疲,当场晕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自如悠悠醒转,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舒服之极,未睁开眼,鼻端已嗅到熟悉的气味,待得知自己仍在怀抱之中,登时变得懒洋洋的,眼皮子也不想动一下。耳听毛无邪呼吸既深且长,似乎正在运功调息,不禁好奇,却也懒得去问,甚至懒得去想。她这时内心平安喜乐,只盼望这一刻永远这么持续下去。良久良久,风自如忽然发觉毛无邪的真气正在缓缓渗入她体内,先随经脉全身流淌,渐渐不限于经脉,血脉内脏,大脑骨髓无所不至,却不似传功,也不似疗伤,只如同幽魂一般游来荡去。初时尚觉舒适,后来逐渐有微痛、微痒、麻痹、微酸、微胀之感,虽极细微,尽可耐受得住,但学武之人,总会自然而然运功抵抗,风自如心知毛无邪如此必有原因,极力全身放松,将真气平复,却是越来越难以抑制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