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太阳的光辉没有因为这个至高无上的伟大统治者的死亡而推迟它的降临,一场大雨,好像试图将连日来发生在夏后氏的一场屠杀和政变悄无声息地自历史上抹去,然而那初夏的空气之中,却仍能隐隐地嗅到变天的气息。2
首领姒纵的过世让夏后氏的族人和无数子民都换上了暗素的衣衫哀悼,苍鹰将这悲痛的消息传递向了远方。这是一个让人难过的事实,尽管姒纵大人曾经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一个人物,但他死后,仍是得孤零零地躺在高高的石坛之上,剩下只剩下一副瘦骨嶙峋的躯体。
按照白起大人的吩咐,姒纵的躯体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新的王袍,在神庙的巫师们的护送下,供奉在了祭天的石坛之上,接引姒纵英灵的魂幡已经立起,待一切仪式都完成之后,巫师们将会祈求天神的垂悯,请求天神,将姒纵大人的灵魂带往一个叫做永生的地方。
在那之后,姒纵大人的躯体,将会以火葬的形式接受火神的赐福,任何一个因疫症或诸如唠嗑这种传染病而过世的人,为了避免这灾祸在他死后延及子孙与族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火神带走他的躯体,以结束这灾病的折磨,即便是身为尊贵无比的首领,也不能例外。
在石坛的下方,姒纵的那些夫人和侍妾们都身披素缟,呜呜咽咽地哭泣着,那悲伤的哭泣声,从昨夜姒纵死时,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夏后氏的大臣们也都跪在了石坛之下,不胜唏嘘。
祭奠姒纵大人的仪式是由微生大人主持的,被当作造反者软禁起来的伯益当然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但身为姒纵的长子的白起大人竟也没有出现在这里,为此人们的议论颇多,有人说,是姒纵大人的过世让白起大人太过悲痛,以至于竟就这么病倒了,也有人说,姒纵大人的死,根本就是白起大人一手酿就的……
外头的议论纷纷,白起想来是早有所料,他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没有出席在祭坛之上,一切都交给了微生去操办,供奉姒纵遗体的祭坛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但姒纵的那些妻妾们哭泣的声音却一直传到了这里来,听了便让人也随之染上了这悲痛的情绪一般,孟青夏跪坐在床榻上替白起换着药都有些心神不宁,白起仍是闭着眼睛任由她折腾,想必那些哭声白起也听到了,但他看起来神情十分冷漠,就连薄唇边上的那道弧度都带着凉凉的讽意……
“看来姒纵的那些妻妾们,也算有情有义……”孟青夏看着白起那平静的神情,不禁小声嘀咕道。
有情有义?
也不知道是不是孟青夏的错觉,她好像看到白起的嘴角隐约动了一下,就好像在嘲笑她所说的话一般,白起淡淡地睁开了眼,接过了孟青夏手中的衣衫,自己穿上,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他似笑非笑的冷漠寒眸里也泛起了漫不经心的凉意,白起缓缓地抬起了淡薄的唇:“那些正在为父亲大人哭泣的人,恐怕的确是伤心不已。”
只可惜……这其中,有多少人是因为姒纵的死而哭泣,又有多少人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哭泣,那就不得而知了。
孟青夏愣了一愣,然后心头一凛,她若是还听不懂白起这话中的意思,那她未免也太蠢了一些,她险些就忘了,这可是个以男人为尊的父系社会,女人的境遇往往十分悲惨,就以姒纵的那些妻妾而言,若是姒纵过世之前,曾把这些女人赠与别人也就罢了,但姒纵死前可没功夫惦记这些无关紧要的女人,因此即便是姒纵死了,她们仍是归属姒纵的东西,理应随着姒纵而去,不仅是她们,那些属于姒纵的奴隶们的下场,也不例外……
活着的时候,姒纵便是个需要无数人侍候的首领,死了之后,自然也需要那些女人和侍奉的家奴追随,那些正在哭泣的女人们,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悲痛,因为随着姒纵的死去,她们唯一的下场便是殉葬了,如今她们哭得那样伤心,想来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哭泣罢了……
这对孟青夏而言,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好像是看穿了孟青夏的念头,白起看了她一眼,眼底讳莫如深,却也什么都没说,湛他们往这搬来了堆叠如山的文书,那些文书以木简为载体,堆叠起来,的确如山,外头的哭声仍在继续,白起既说了不会主持姒纵的入葬仪式,想来是真的不会出席,联盟体会盟于此之日在即,白起有不少的事情需要处理,此刻他高大的身影正坐在案前,由于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白起并未立即让人进来侍奉他更衣,为此此刻他身上也只罩了一件单衣,墨色的头发披散着,一只腿盘坐着,另一只腿则修长地曲起,踩在地上,左手也顺势曲起,手肘处靠在膝盖上,支着头,另一手正翻阅着那些需要他处理的文书,那神情看起来平静得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好像外头正在发生什么事,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孟青夏撇了撇嘴,看着正专注于那些文书上的内容的白起,心里倒有些又气又恼,照这么说,她得日夜企盼着白起能一切安好长命百岁了?她可不希望哪一日躺在那石坛上的人是白起,跪在那下面即将随之活生生陪葬的人成了她……
白起也不理她,他处理政事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眉头也时不时随着那文书上的内容而微微皱起或舒展开来。
孟青夏不禁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无论是夏后氏还是别的氏族,一向都很重视贵族的私人财产,也许霁当日将她送给他,对她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呢,霁已年近半百,不再年轻,就算当日她没能死在斗兽场上,等到霁年老的那一天,她也是要随着去的,放眼望去,姒纵不足六十病逝,已算是长寿,霁如今也年将半百,到时她这副身体或许还未必成年……
想了想,孟青夏心底还是有些犯憷,她爬下了床塌,满怀心事地看了眼白起,见他正专注于政事,似乎没有功夫搭理她,好在白起也没有禁锢她的行动,孟青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与他说话,便往那帐外去了。
“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将孟青夏吓了一跳,她以为白起应该没有功夫搭理她,猛然回过身来,白起的手中仍捧着文书,目光已经转向了她,只见白起仍旧保持着那个批阅文书的动作,只是看向她时,才微微地皱起眉来。
孟青夏愣了一愣:“我想……去看看。”
她那个心思,就好比不见棺材不死心一般,那些即将为姒纵殉葬的可怜人,就好像是她最后的下场一般,也不知道看过了以后,是不是就真的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了。
孟青夏的那点心思也都写在脸上了,白起看着她,然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他手中的文书之上,没有看她,只是嘴角已经似有若无地轻轻向上勾起,语气也微微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像是在奉劝她:“或许你应该打消这个念头,对你反而比较有好处。2”
孟青夏一滞,脑中忽然想起昨夜白起与湛对话时,曾说过姒纵将以火葬的形式入葬,难不成……
孟青夏的脸色难看极了,大概是已经意识到了白起会那样奉劝她的原因,大概她是不会想看到熊熊烈火活生生将那些陪葬的可怜人烧死的局面……
……
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之上,座落在伊洛平原之上的首领庭,内外都有重兵把守着,夏季的到来,让内陆深处的高高雪山之上厚厚的积雪有所消融,充沛了流域下游的江河,光彩照人的湖泊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万里无云的碧空苍穹,骄阳似火,如同洒了一地的金光碎银。
“白起大人,姒纵大人的薨逝令我们也很难过,但白起大人您可千万得振作起来。”
“如今各联盟成员即将来到伊洛会盟,商议新任联盟首领由谁继任的事,若是我们夏后氏尚未有新任首领继位,在联盟之中,恐怕位居领袖的地位要遭到动摇。”
“请白起大人为了氏族上下考虑,早日顺应我们的心意,继任我们的首领,带领着我族上下,开疆阔土,不为外人所欺。”
“请白起大人顺应我们的心意,您的英勇和您体恤子民的仁慈,天神和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请白起大人顺应我们的心意……”
“现在说这些,未免言之过早,如今我夏后氏各部落都不约而同传来白起大人您独断专横,软禁了伯益,控制了首领庭,掩盖了姒纵大人其实想把首领之位禅让给伯益大人的事实的说法,这样下去,民心不定,也不是个办法,请白起大人早日让伯益大人出面对峙,才能让我们明白事实的真相。”
“是啊,姒纵大人一向器重伯益大人,就是要栽培伯益大人继任首领大人这样的话,姒纵大人也曾在长老院里说过……”
“赫拉大人说得有道理,伯益公然带兵闯入首领庭,若不是白起大人有先见之明,英明果决,你我上下现在恐怕都已经处于伯益的胁迫之中,白起大人仁慈,没有立即斩杀那造反之人于刀刃之下,反倒让你们这些无知的人以谣言中伤白起大人,致使民心不定,我看,白起大人还是早日令伯益那小人以性命为自己赔罪才是。”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成西大人,你也是长老院的老人了,应该知道,伯益大人当日会带兵入首领庭,是姒……”
“你们这样吵下去,又有什么益处?当务之急,分明是劝说白起大人早日顺应我们的心意继任首领之位,我看联盟成员们就快到了,在那之前,难道你们还要为这些无谓的事情争吵不休吗?”
长老院的议事大帐之内,这已经是整个长老院数不清的第几次会议了,那主座之上,入坐的,赫然就是那一位伟岸英挺的年轻统治者,从头到尾,他始终没有说话,只那么淡漠地听任着这里的大臣们吵成一团,这让在座的所有人更加心中不定了,揣度不透他的心思。
姒纵死后,对夏后氏乃至对整个夏联盟而言,当务之急便是迎来新任首领的继任仪式,白起的拥护者们,已经不止一次劝说白起立即考虑将首领继位仪式提上议程的事,毫无疑问,如今姒纵大人已经逝世了,整个夏后氏长老院,大半席位都拥护白起大人继任,就是联盟体内,也有以霁为首的氏族势力愿意推举白起大人继任联盟首领一位,余下的事情,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伯益虽然遭到了白起的软禁,但除了失去行动的自由,白起似乎也并没有如何亏待伯益,但白起越是一日没有处置伯益,提心吊胆的人也就越多,如今长老院内,虽然多半席位都已经倒向了白起这边,但还是有不少姒纵旧部仍旧暗中持着中立,甚至是拥护伯益的态度,这些,白起虽然没有明说,但恐怕放眼过去,还没有白起不知道的事实。
如今夏后氏上下,都有一种姒纵大人临死前曾有意要将首领之位禅让给伯益的说法,别说是那些外人想不通了,就算是白起的部下们,也想不通白起大人为什么不趁势将伯益铲除,以免白起大人继位之事再生变故。
“白起大人……”忽然,这帐内一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听着众位大臣争吵不休,而没有怎么说话的微生忽然起身,他微微一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果然,微生一开口,不少大臣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吵,大概也想听一听,这位一直被所有人奉若天神之子的年轻巫师到底要说些什么。
直到微生开口,白起深邃的蓝眸才稍稍一敛,淡淡地弯起了嘴角,看向微生:“微生,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微生这才一脸的圣洁和童叟无欺,不紧不慢道:“您所等待的客人们恐怕已经到了。”
自从白起对外发丧,联盟体内各氏族的首领恐怕就已经动身往这参加会盟了,算算日子,也是时候该抵达伊洛了,都说微生大人能占卜天下大事,未出这座大帐,就能算出白起大人所等的客人已经到了的消息,果然神通广大。
白起淡笑:“既然如此,还请诸位大臣先行前往首领庭外,迎接诸位首领的到来,我随后便到。”
“是……”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好再继续争吵不休下去,向白起告了辞,这些大臣们便纷纷地退了下去,微生看起来却并不急着走,他眉目安宁,仍旧维持着先前立于原地的动作,闭着眼睛,嘴角亦是那似有若无地笑意,直到白起行至微生身侧,微生方才嘴角微弯,含了笑意,两人的交谈就如同老朋友一般,微生也是直言不讳地向白起询问道:“微生不是很明白,眼下正是您顺应民心继任为首领的好时机,为何您反而迟迟不肯松口?”
白起覆手而立,看起来也并不急着去迎接那些即将到达伊洛的联盟成员,对于微生的问题,白起只是神情淡然,深邃莫测:“刚才在长老院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
“是的,白起大人。”微生的反应不大,嘴角反而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也许瞎子也有瞎子的好处,最容易透露人情绪的往往是眼睛,所以微生平日看起来,才那么像一个圣洁温柔的高高在上的巫师:“长老院的大臣都是各部落之首,看来尚未归顺您的大臣尚有人在,他们大多是忠诚于您父亲的旧部,想来也并不算十恶不赦,相反,您应该欣赏他们的忠臣。只可惜,这部分人仍深信不疑,您父亲想要把首领之位禅让给伯益的说法,如今子民之间也有所传言,指责您意图弑父篡位,只因忌惮继任之事有变,才诬陷伯益意图谋反,在屠杀了伯益旧部之后,还将伯益软禁了起来……”
白起忽然笑了,他的嗓音优雅悦耳,听起来愉悦至极,他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传闻而受影响:“看来你了解的东西还不少。”
“所以依微生之见,此人必须除去。”微生淡笑地回道,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哪里像是说出要怂恿白起杀人的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