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今往后要陪着酥油,哪怕是死,也要陪着。
当初在天上为仙时,他方知做神仙不易,许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而如今生而为人,他发现做人也着实没有什么好处,由不得自己的仍是由不得自己,世事无常,总是无奈。
当方家大宅的灯火都被点亮,青灯房中的婢女却急急来寻青灯:“二公子,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不见了。”
彼时,青灯已抱着红烛沉沉睡去,婢女的话如同一道霹雳,生生将他打醒,他一把扯过婢女的衣襟,双目圆睁,不满血丝:“你再给我说一遍,什么叫做小少爷不见了?”
婢女吓得直打哆嗦:“奶娘,奶娘给小少爷喂完食之后,本要哄他入睡,可大公子,大公子来传奶娘问话,回来后,回来后小少爷便不见了。”
“方青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青灯一把将婢女仍到地上,奔回了房间去。
从前笑语声不断的一座庭院,如今凄凄凉凉,青灯推开房门冲进来时,便看见空荡荡的摇篮和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奶娘,他抽出墙上挂着的长剑,直指奶娘的喉咙:“方青冥现下在何处?”
奶娘打着哆嗦,颤声道:“方,方才还在,在房中,后,后来钱庄的掌柜来唤,想,想是应去钱庄了。”
说完,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奶娘吓得闭眼惊声尖叫,身旁一阵冷风吹过,房间里便再没了声响。奶娘悄悄掀起一丝眼皮,青灯早已没了踪迹,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阿弥陀佛,脑袋还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全秦淮的人都知道,方家经历了一场大劫。
这场大劫,源于方家老爷的暴毙,自那之后,方家生意一落千丈,各个铺子出现亏空,原是方家大公子方青冥觊觎族中产业,暗地里将方家财产据为己有。
还好此时被方家大公子方青灯发现,率族中各铺掌柜,在方青冥携带银两准备乘船出逃之时将其抓获,找回了方家世代积蓄,方家产业这才保了下来。
秦淮的街头巷尾如今说的最多的,便是这方家二公子如何有能耐,自他接管了族中产业之后,将其治理的井井有条,方家如今仍似从前一般兴旺,甚至,愈加兴旺。
世人传他美名,便将他从前放荡不羁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若真说起来,也是他少年英姿,惹得姑娘们暗许芳心,秦淮河畔教坊中的姑娘对她虎视眈眈,一个个想要承他雨露,最终得到他青睐的,不过只有一人而已。
据说,那女子名叫酥油,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是个幼童时便因国色天香而为世家子弟所知,及至成年,出来迎客的第一晚便被方家二公子以万两黄金买去,从此二人情投意合,这名妓亦扶摇直上,做了方家的夫人。
只是,关于这女子的后事,世人不得而知,只知她为方家二公子生了个白胖的小子,想来,应是住在方家的深宅大院中,相夫教子吧!
关于方家的故事,关于青灯和酥油的这一世,便草草收了场。从头至尾不过是一曲琵琶音,往事香艳,背后苍凉。
当事人知晓其中辛酸,而局外人,不过是听个故事,多几笔谈资罢了。
秦淮,仍是那个秦淮,画舫中夜夜笙歌,是从未变过的。
苏媚娘挑了挑将熄的烛火,不甚唏嘘:“都说天上逍遥,人人想去做神仙,我却觉得神仙着实不如凡人清闲,稍稍一犯事,便落得下场凄凉,莫若凡人,一世便是一世,认认真真过了,一碗孟婆汤下肚,又是一个崭新开始。断不会永生永世记着从前,生生世世的苦难铭记于心,着实让人难过。”
酥油看着摇摇晃晃的灯芯,神情有些微落寞:“可叹有时神仙比凡人还要痴傻,认定了的事情,拼死也要走下去。焚香侍者和迷蝶,我和青灯,都是如此。”
“这个故事,还没有说完。”苏媚娘道:“是你将团儿带了去?需知你不过是一丝鬼魂,阴气甚重,时间久了,会害了团儿。”
“我若不将他带走,迟早有一天,青冥会害死他的,青灯既然保护不了我,亦保护不了团儿。说实话,我已不信任他了。”酥油笑道。
“你能说出不信任他的话来,倒是难得。”
“历劫历的久了,刚开始的时候或许只是痴迷,但如今三世已过,总要了悟一些,否则着实对不起昔日天庭受到佛祖的谆谆教诲。”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徘徊人间,不如及早投胎方是正事。”
“我倦了。”酥油微微一笑:“这样永生永世轮回,我已倦了。”
她手中的琉璃莲花灯的光芒变得弱了些,映着她的脸,有些些阴沉。
苏媚娘看看那盏灯,提醒她:“酥油,你剩的时间不多了。”
酥油毫不在意,慢悠悠道:“这故事我还没有说完。青灯掌管了方家之后,便寻了个事由将青冥秘密结果了,此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无情,冷酷,像是没有了一丝好心肠。青冥死后,我本想将团儿送回青灯身边,但见他做了许多恶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带着团儿离开了秦淮,靠一盏续魂灯苦撑着,希冀能熬到团儿长大成人,如今看来,是痴心妄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