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时常华庭里席地而坐,对着案上一炉新调好的香,静静地品上一整日,其间无人言语,待香燃尽,奉香会睁开眼来,问他们的看法,然后回去重新调配,第二日,案上又是一炉新屑。
奉香说,留在他身边,学会调香是本分,于是,连人形都还未来得及修成的迷蝶,要先学习调香。于是,每日华庭里的三人对坐变成了三人一蝶,相顾无言,唯有暗香。
迷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错。
每日燃起的香,气味都不同,可是却始终未曾有一味香能让奉香真正满意,所以追求完美的他日日调香,杳无尽头。
迷蝶曾问奉香他心中完美的香究竟是什么样子,奉香摇头说不知,只是觉得每味香都差了那么一点东西,可是究竟差的是什么,他至今仍未参透。
他常说,调香,犹如参佛,贪嗔痴一日留存,大彻大悟便是奢望,参不透因果,不能立地成佛,而读不懂每一味香料的心,便永远也调不出完美的香。而他奉香,离了悟还有很远。
一日焚香完毕,酥油和青灯告退,独剩奉香和迷蝶于华庭,奉香难得没有规规矩矩地端坐案前,而是随意倒在花丛中,一手支头,看着亭外数里繁花,烟雾缭绕间,不见彼岸,而他眉间,有团阴云。
迷蝶飞落于他的肩头,看着那团阴云,觉得一向晴好的天庭,忽然间阴沉了。
“奉香,你不开心?”
奉香摘下一枝彼岸花,轻嗅着:“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疲惫了。”
迷蝶看着他手中的话,忽道:“我在人间的时候常听人说,阴间的奈何岸边开满了花朵,名叫彼岸花,这种花朵靠吸食阴气存活,怎么能在天庭开放?”
奉香闭起眼睛,仿佛在回想一个异常久远的故事,他入梦良久,才终于道:“让我想想,很久以前,大约是三千年前,我去了趟阴间,看到彼岸花在奈河旁开遍,便移了一株回到天庭,种在这座华庭之外,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离开阴间,彼岸花竟也能开得如此繁盛,三千年来,将华庭周围尽数开遍,它长势喜人,连我也不能阻止。”
“你为何会去阴间?”迷蝶好奇地问。
奉香睁开眼来,眼角有些湿润:“是啊,我为何会去阴间呢?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了,我在天庭生活了这么久,需要记的事情太多,而去阴曹地府的那一件,微不足道。”
“明明是你小气,不愿意说。”迷蝶向他撒娇。
奉香眼波流转:“那我好好想想,若有一天想起,会告诉你。”
迷蝶环顾着四周连绵的花朵,又问:“奉香,这么多彼岸花,为何总不见你用来调香?你上次为我调的那味迷蝶,加了彼岸花,味道很好。”
“傻丫头,彼岸花的味道太过浓郁,不是每一味香都适合的。这世上最配得上彼岸花的香屑,我只调出来了一味,便是迷蝶,或许从今往后,不会再有。”
迷蝶的心再次砰然一动,她觉得,奉香是在告诉自己,迷蝶是与众不同的,她觉得,奉香所指,不是香屑,是自己。
都是她觉得。
总之,奉香的话很容易让迷蝶沉醉,如瑶池的玉液琼浆,只闻一闻,便能大醉三日,沉睡不醒。
而奉香第一次酒醉,正是因为饮了瑶池的玉液琼浆。
凡事都有因缘,迷蝶酒醉的因缘,在奉香。
那一日佛祖讲经,召了奉香前去,奉香带着自己的两名弟子,并上迷蝶,一行人来至九重殿,佛祖端坐于莲花,殿上坐满了神仙,肃穆而郑重。
奉香在佛祖莲花座侧面的案几前坐下,酥油和青灯并立两旁,毫不起眼的迷蝶,落于奉香肩上,偷偷打量着佛祖,只看到了长长坠肩的耳垂,始终微闭的眼角弧度上扬,有笑意。
佛祖轻轻颔首,奉香伸出那只缠了沉香木佛珠的手,酥油立刻上前,将奉香常用的白瓷香炉放置于案几上,揭开炉盖,为奉香递上了一柄银匙,青灯则平端托盘放于奉香眼前,各种香料陈列其上,奉香淡扫了一眼,转动手腕,舀了几样香屑,丢入香炉。他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迷蝶只轻眨了眨眼,香炉的盖子便已阖上,众仙皆踮足观望,不知这位受尽佛祖恩宠的焚香侍者今日调出的香是何种味道。
奉香扬手,青烟升起,蔓延大殿,却没有丝毫味道。
众人诧异,以为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面面相觑间,看向佛祖,连佛祖也皱起了眉。
有了私语声。
迷蝶急了,素来稳重的奉香,竟出了差错,而且还是在佛祖面前,如何是好?
奉香只是微笑,抬手,掐断青烟,这一炉香便算燃尽了。
私语声变成了喧哗。
连佛祖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奉香,良久不语。
倏尔,众仙的声音都消了,静得令人心惊的九重殿上,飘来香气,处处皆有,处处浓郁,处处遍寻不到,因为,这香燃自他们的心。
原来,方才香炉中燃起的香屑,只是引,而真正的香,源自众仙心中,众仙闻见的,是放下执着,是大彻大悟,是无间极乐。
“这一味香,名唤‘了悟’。”奉香的声音飘于大殿,眉眼淡定从容,一字一句,敲击人心。那一刻,迷蝶觉得他是神。
佛祖满意地点头:“看来你是放下了。”
之后,在了悟的澄澈香气里,佛祖连讲了三天三夜的经,无人疲倦。
再回到华庭,天色已晚,遣了酥油和青灯,奉香躺于花中,扬手,桌上现出了一壶酒,两只精致玉杯。
“奉香,我从未见你饮过酒。”迷蝶落上他的肩头。
“我今日开心。”奉香的眼中有笑意。
“是因为那味‘了悟’?”迷蝶觉得,今日调香的他,豪气万丈。
奉香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