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哪是一个五岁出头的孩子说得出的。旁人听不出来,彭盈却是清楚得很。彭简的音容已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淡退,有些话却犹在耳畔:“盈盈,一个好女人该像任盈盈那样,有能力和威信号令群雄,也有胸襟和诚意为心上人的心上人找个风水宝地起一座青草坟。”
那是她十四岁初潮时彭简给的成人赠言。她又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窝在顾梁翼怀里,一边哭一边把彭简的那些话重复给他。她害怕忘了,他便保证,一定帮她记着,每一句话都记着,留着说给他们未来的女儿听。
后来的谈话彭盈都听得不真切,仿佛隔着什么,她实在没力气拨开了,只好低着头,喝了一杯又一杯清茶,渐渐将心头的赤焰平息下去。
姚瑶把顾邯郸教得很好,杨校长也很喜欢,当场便收下了,年龄上放松一年半年也无所谓。出门已是夕阳西下,整个西山都被橙红金黄的光辉笼罩着,炊烟几处袅袅,飞鸟两行。
汽车匀行驶在空旷的路面上,偶尔有几辆高档轿车鄙视着彭盈的国产桑塔纳飞驰而过。先是得益于这个名字,后又免了妈妈乘车之苦,不过一个下午时间,顾邯郸对彭盈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喜欢了。
彭盈开车慢,一边盯着路况,一边与顾邯郸聊天。姚瑶和顾梁翼打电话,收线后,道:“彭盈,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想给邯郸庆祝一下。”
彭盈正欲推辞,顾邯郸已雀跃:“好耶!盈盈姑姑一起去!”
彭盈从后视镜看见顾邯郸小脸上全是兴奋,一时怔忡。是啊,他是顾梁翼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很喜欢她。于是,她笑着答应:“好啊。”
顾梁翼到的时候姚瑶已点好菜。她像所有称职的妻子、母亲和嫂子一样,照顾到所有人的口味和禁忌,一桌菜令大家都胃口全开。姚瑶细细向顾梁翼讲述下午的事情,主要目的倒不似在夸奖儿子多么聪明可爱,反倒在说彭盈丢下工作陪他们母子奔波,实在让她过意不去又十分高兴。顾梁翼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吃,关键处摸摸顾邯郸脑袋以示嘉奖,有时也对彭盈道谢,提醒她吃菜。姚瑶说到儿子手舞足蹈讲述崇拜对象的那一段时,彭盈吃到一块青椒,没去净的籽卡在喉间,一时咳得心肺移位,忙道歉去了洗手间,便也错过了顾梁翼的反应。
最终还是结束了,分别的时候天还没黑,夕阳昏暗的余晖穿行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苟且着寻求偷生的空隙。顾邯郸见彭盈上车,动,瘪着嘴儿,扭身埋进妈妈肚子里,不肯跟她道别。她怔了怔,摇下车窗,探头与这一家人说再见。她把车开得很快,然而,还是没等到她转弯,他们已收回目光,相携上了自己的车。
她打开电台,听两个主持人插科打诨,间或播送一段新闻,感觉到自己渐渐回复正常的状态。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工作做完了,看着书,忽然就到了睡觉时间。一般总是能十点钟关灯的,外面的学生正是闹腾的时候,她只好又加了一层黑色的窗帘,一拉上,屋子里就完全没有光线。老家的夜晚没有光,那是彻底的黑夜,安静得令人迷乱。她便在自己造出的相似黑暗里,恍恍惚惚回到少年不愁的时光,又恍恍惚惚知道自己始终一个人,最终带着这难解的恍惚,沉沉睡去。有时候也看碟,盖着毛毯抱着抱枕,看着看着就在沙上睡着,一觉无梦到天明。
她想得有点窒息,只好降下车,看看路段,离常去的武馆不远了,便停下车,脚步虚浮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为了戒烟,她曾在武馆专心学过两个月剑术。她不信玄乎的东西,但她确实渐渐获得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于是隔一段时间去武馆习练一次。当然,这时间不会隔得太久,毕竟,她所有的心事都只能一个人消化,她很害怕被原则和*夹击成疯。这一次这么失态,一定是最近太忙,她很久没来习剑的缘故。
晚练的弟子呼呼喝喝,一板一眼地练着拳脚套路。有眼尖的弟子认出她,告之师父正和朋友叙旧,那位朋友是个军官,高大帅气。
少年的语气里总有点什么善意的暗示。来的年数多了,这些渐渐长大的弟子们也与她相熟,提醒她要抓紧该抓紧的人。
彭盈坐在回廊的木台上,看一群排得整整齐齐的少年们打完一套长拳。他们穿雪白的练功服,盘扣从颈到腰,扣得一丝不苟。看完第二套长拳,回廊转角处传来男人的对话声和脚步声。
彭盈站起来,整理一下衣着,把一切弄妥帖了,他们正好露出高大的身躯来。和武馆师父一道的男人,果然穿着6军军官的夏季常服。那人看到她时,眉头轻微皱起,唇线也紧抿起来。
“纪师父,晚上好。”彭盈视而不见,只对武馆师父打招呼。
没听到纪师父的回答,那位军官的声音已抢先接上话:“你是彭盈。”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彭盈抬头望向那人,见他嘴唇开合,又说了一句:“我是许墨城,顾梁翼的队长。”
她愣了愣,倏然想起这个声音她听到过的。
“那是小顾的意思……你不在乎?可是他很在乎……他说,他已经结婚了,你别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