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一年四月
从清晨卯时起韩令宗穿了一件卫所兵丁用的,再普通不过葛布箭袖长袍,独自挎马等候在延安府通往燕京的官道上,日头一点点的从东升起,走到最高点,又开始向西落下。
哒哒的马蹄由远及近传来,韩令宗等候了四个时辰的人,一副驿站传递驿兵的打扮,头上包着青灰色的头巾,脸上围了一块同样青灰色的粗布,掩住口鼻,阻止官道上飞扬的尘土,身后背了一个三尺长的传信筒,上面插了一枚红色的小令旗。因为昨夜凌晨,下过两个时辰的暴雨,所以来人一身窄袖短衫的兵服,从上往下,越聚越多的泥点,都是疾驰而来,贱上身的,下半截身子,从泥地里趟过,也差不多了。
传递驿兵给韩令宗一个‘跟上’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官道上最近的驿站,传递驿兵翻身下马,因为连着两天两夜换马不换人的昼夜疾驰,骤然下马,腿肚子都打着颤,站都站不稳,幸亏他眼疾手快,拽着缰绳立住了身子,才没有脚软的倒在地上,停了好一会儿,脚上最麻痹的那阵子劲头过了,腿有感觉了,才一瘸一拐的,到驿站文书处,递交了传信筒,再下去梳洗歇息。
房间里,韩令宗已经立在那里,待那个传递驿兵推门进来,韩令宗便一抱拳,行礼道:“二殿下啊,您怎么能私自出京,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东宫如何自处?”
详装成传递驿兵的人,姓赵名祁泽,是当今皇上的皇次孙,当今太子的次子。像赵祁泽这样地位的宗室子弟,没有诏令,是不能离京城超过三百里的。
赵祁泽没理韩令宗,把还包在头上的青灰布扯下来,抓起桌子上的粗瓷的水壶,韩令宗连忙把一个茶杯扣过来,赵祁泽又没理,直接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水在嘴里过了一遍,就吐在地上,吐出来的水浑浊风沙,都是浑浊的,连漱了三遍口,第四口水开始,才咕噜咕噜的喝下。
“碰”的一声,赵祁泽把喝干了的茶壶砸在桌子上,才力气道:“祖父去汴京了,不在燕京。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京里全都安排好了,七八天的,没人发现。我上次给你的信的,你到底有没有交给傅好?她明白我的心意吗?”
韩令宗无奈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赵祁泽。
一个朴实无华,用羊皮纸做的信封,信上的封漆都没有拆过。
赵祁泽就像被人打了一击闷棍一样,从脑门绞痛到胸口。一个男子,给一个女子,写的私信,或说是情信,那个女子,拆都不拆开,一般人,都能明白,那女子是个什么态度:不屑一顾!
赵祁泽捏着信封,回忆起五年前……
那一天,赵祁泽随祖父私访到颖国公府,喝了几杯酒,一时倦怠,公府中人领自己去歇中觉,路过一处游廊,先听到两声鸣叫,循声看见一只漂亮的绿孔雀站在枝头。今年,封在昆明城的黔王奉召进京,参加孝慈皇后的二十周年祭,随行,进贡了几十对孔雀,祖父留了几对,余下的,分赏宗室勋贵,赵祁泽得了一对蓝孔雀,颖国公府上,好像也是赏了一对。
这只孔雀被养得极为灵透,又不怕人,听见有人过来,还扭着头悠闲的在树枝上散步,“哇!哇!”的,叫个不停。
接着,一个少女吹着驯鸟的口哨,从一边的拱形门里跑出来,穿了一身男子款式的大红色右衽薄绸衫子,外罩了一件深红色绣瑞兽的束腰比甲,像男人一样扎了个四方髻,手上拿了一把文客用的素面折扇。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来者是个少女,而不是少男,是因为,男子少有这样的美艳,不,即便是女子,在赵祁泽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里,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有她一半的美艳。
绿孔雀见主人来了,咕咕的再叫了两声,飞过去,停在少女的手臂上,脑袋却还对着赵祁泽,像示威一样,唰得,打开了华丽的羽毛。
那一刻,万籁俱寂,经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日久弥新。
金黄色的阳光,沐浴着少女袅娜纤巧的身姿,辉煌华美的尾羽流过少女璀璨生光的面庞,那个艳绝无双的少女侧转过脸来,眼眸含情,桀骜妖魅的注视着手中聪明精怪的鸟儿,嘴对嘴的从口齿见吐出一物,让孔雀啄过去,温柔如水,像是对待恋人一般。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眼,已经变成魔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寐不得,辗转反侧!